就在格物坊名动京城之时,泰和帝正式下诏:
次年春闱如期举行,并公布了确切日期。
其实早在八月,消息就已传下。
毕竟会试筹备需时长久,而各地举子自偏远州县进京赶考,光路上就得耗去数月,朝廷必须给足准备的时间。
诏书一出,京城的举子们纷纷闭门攻读,灯火昼夜不息。
唯独林向安,与旁人不同。
他一面继续钻研榫卯之理,准备系列主题讲稿内容,一面梳理这两年来的实战经历。
多年读的圣贤书,在他经历了安平粮行与格物坊的洗礼后,书中的文字从平面的教条,变成了立体的、可触摸的真理。
读书人常空谈仁义,可真正的实践,却是在义与利的权衡中,显见真章。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就像这句箴言,在他的眼中有了新的解释。
在古代,商业往往被认为是末流。
经由皇权动荡到安平粮行,他深刻理解,仓廪实而知礼节。
能稳粮价、济民生,本就是最大的义。
利,可以是善的工具。
商业,是天下流通的血脉,安定社会的基石。
儒家的“义利之辨”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平衡与智慧。
经书里的“经”,是核心原则。
而“权”,是实践的智慧。
【备注:在古代,权有变通的意思。】
粮行经营要根据天时、人情调整策略,格物坊要平衡文人雅趣与商业盈利。
这“经”与“权”之道,恰是儒家最深的处世精髓。
这个阶段,林向安脑海中的知识,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变得更通透。
实践出真知,亘古不变的真理。
科举所求的经世致用之才,是需要能将圣贤道理,化为安邦定国实绩的实干家。
回过头来看,这两年仿佛用了另一种方式,在读圣贤书。
*
会试时间公布后,段昊初辞去了林家的塾师之职,闭门备考。
林向安索性把林嘉月、王和忠带到格物坊,来体验学习。
将格物坊变成一个全方位的沉浸式书院,通过现实例子或者手动实践,来让他俩领悟知识。
在这里,读书不止是读纸上的经义,而是亲手去印证。
他让两个孩子通过模型、器物、甚至临时状况等,去理解圣贤书里的智慧。
以万物为教材,以问题为导师。
引导他们自己观察、思考、实践,去寻求答案。
在这个过程中,给二人构建一套理解世界、分析问题和创造价值的底层思维框架。
将所学的智慧,转化为可操作的能力。
未来无论是走科举仕途,还是管理家族产业,亦或是其他,他俩都将拥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创造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才是最重要的。
格物坊本身就极为安全,有郑佑这块招牌,寻常人不敢造次。
能来格物坊玩耍的孩童,本就是被筛选过,也能让王和忠、林嘉月通过兴趣,认识不同的人。
这比单纯的社交,更有意义。
一日,郑佑闲来无事,到处转转。
便看着林向安正耐心指导林嘉月,如何通过调整小型水车模型的角度,来理解《考工记》中“利转者,必先得其势”的道理。
终于忍不住,抛出了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向安,你天天在这里,不是捣鼓这些木头玩意儿,
就是带着弟妹看匠人做工。
眼看春闱在即,你当真不用回去闭门读书吗?”
说实话,林向安天天待在格物坊,他很安心。
只是看他这模样,既不像放弃,也不像紧张。
郑佑与赵泽私下也曾议论过几回,实在想不明白。
这次终于问了出来。
林向安闻言,未立刻答。
他只是伸手扶正林嘉月手中的模型,看着水流推动叶轮稳稳转动。
这才抬起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微微一笑:
“你觉得,读书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通晓圣贤之道,金榜题名,报效朝廷啊。”郑佑答得理所当然。
林向安笑意更深,追问道:
“那圣贤之道,又在何处?”
“自然是在《四书》《五经》之中……”
郑佑下意识地答,毕竟这是所有读书人普遍的共识。
“在书中,更在书外。”
林向安不紧不慢地接口,引着郑佑看向那架水车。
“你看这水车,若无《考工记》之理,便造不出这般巧物;
但若只死读《考工记》,不观水之势,不试木之性,
终究也只是纸上谈兵,造不出能真正引水灌田的实物。”
他顿了顿,语气沉静而有力:
“闭门诵书,可得其形骸,却难得其神魂。
春闱策问,问的是经世济民之策,
若我不解漕运之法、不知粮价起落、不懂百工营生与人心驱动,
纵使将朱子注疏背得滚瓜烂熟,
写出的策论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空洞无物。”
说罢,林向安随手拿起案上的鲁班锁,指尖轻拨几下,那复杂的结构便被拆散,又被重新扣合。
林向安随手拿起一个复杂的鲁班锁,手指灵巧地拨动几下,将其拆解又重组。
“在这里,每一件器物,都在向我讲述格物致知的真意。
与匠人交谈,我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务实。
与往来的人打交道,我体悟‘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通透。
带着弟妹探究,我在重新梳理自己的学问框架,教学相长。
教亦是学,学亦是修。”
他抬眼环顾四周,目光温和而笃定。
“这坊间万物,皆是我的活书卷;这市井百态,便是我的大文章。”
门门有道,道道有门。
融入生活,便可发现处处皆学问。
正如人类向大自然学习,创造了未来的科技。
说到这里,林向安的目光最终回到郑佑身上,自信而坦然:
“郑佑,应试之道,不止在于背书作答,
更在于能将书中之理,与眼前世界相互印证,
从而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见解。
我在此地,并非懈怠,
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读一部更厚、更真、也更难的书。
待到我落笔之时,流注于笔端的,将不是死板的章句,
而是这鲜活世界的回响与我对它的思考。”
他微微一笑,声音低却清晰:
“如此,方能言之有物,行之有方。”
郑佑怔怔望着他。
若换作别人这般说,定会被讥为不务正业。
可从林向安口中说出,却让人无从反驳。
甚至,只觉佩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