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这才知道女人名叫叶俞言。
旁边那个与她有八分相似的妹妹，应当就是她之前告诉男人的叶时言了。
“花了就花了，哪里还记得花到哪里去了。”叶俞言小声嘟囔。
叶时言被气笑了：“但凡少一些，我也就不问你了，可二十三万两——你究竟知不知道二十三万两是多少啊？”
叶俞言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叶时言叹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说说吧，”她说，“都给谁了？”
“我……记不太清了。”叶俞言小声说，“我在彭州的时候碰到个戏班子，班头把好好的小孩手脚砍断，让他们钻火圈。看着太惨了，我就把人救了。”
叶时言板着脸：“然后呢？”
“救下来之后得找个地方安置嘛，我寻思着送到善堂去，等到了善堂一看，更惨，里头的人连饭都吃不饱。”
“我问了一个管事的，嗐，说是管事，其实从前也是善堂养大的孩子罢了。成了亲之后死了男人，回娘家又被赶出去，干脆就又回到善堂，一边照顾着里头的老人孩子，一边想法子赚钱支撑。”
“她说朝廷已经几年没有拨款了，善堂里年纪大些的孩子，还有手脚麻利的老人，给人纳鞋底浆洗衣裳，年纪小些的到街上去乞讨要饭，大家凑在一起将就着过日子。”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只是勉强饿不死罢了，毕竟里面更多的，是身子上带着残疾的，什么都做不了。偶尔还有人生病，生一次病，所有人就都要饿几天肚子了，省下的钱去请郎中。”
“请了也未必能看好，若是麻烦些的病，要花好多钱治的，就只能等死了。”
她拉了拉妹妹的袖子：“时言，你是没瞧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可怜。那屋子眼看着就要塌下来了，我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叶时言深吸了一口气：“给了多少？”
叶俞言目光闪躲：“重新修了房子，又给几个重病的看了病，再留了一点钱，大约……大约花了三万两吧。”
叶时言点点头：“还有二十万两呢？”
叶俞言继续说：“漳州那边今年不是遭了灾嘛，饿死了好多人。赈灾粮还没到，我想着我离得近，就从隔壁城买了批粮食先运了过去，也省得乱起来嘛。”
“多少？”
“大约……五万两左右。”
“还有呢？”
“还有禹州、楚州……反正就是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最后就全都花完了。”
叶俞言赔着笑：“时言，听说你前阵子出海又大赚了一笔？你真厉害！”
叶时言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不好好赚钱，哪里供得起你花！”
这会儿，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芸娘身上。
“这丫头又是怎么一回事？”叶时言问。
叶俞言三言两语地将芸娘的身世说了，末了，说道：“我整日居无定所，不能一直带着个孩子，所以就干脆把她带到京城里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安置她。”
一听这个，芸娘立刻拉住了叶俞言的衣服。
“您要丢下我吗？”她不安地问。
叶俞言在她的头上揉了一把：“什么丢不丢的，这里是我家，我都把你放在我家里了，怎么能叫丢？”
“可是……”芸娘觉得这话不对，却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乖啦。”叶俞言随口安抚了一句，接着便目光灼灼地看着叶时言。
叶时言倒是没觉得如何：“行啊，和阿金他们一起养着就是。”
她问芸娘：“多大年纪了？往后想做什么？”
芸娘没有料到她竟问了和叶俞言一样的问题。
想做什么……
她不知道。
从小到大，等着她的就只有“该做什么”。
如今忽然有人问她想做什么，她全然想不出来。
“不知道也无妨，慢慢就知道了。”叶时言说。
两姐妹又凑到一起说话，芸娘听见叶俞言问：“我听说，你那夫君似乎不大老实。”
叶时言微微一笑。
她和叶俞言不一样，芸娘一见了她，就觉得她周身透出一股精干的气息。
这会儿她的手中把玩着一个玉杯，手指比杯身还要剔透。
“随他折腾吧，”她说，“那些个小动作还瞒不过我。”
叶俞言咧嘴一笑：“要不要我帮你教训教训他？我可是听说，他最近和锦州的方家千金走得颇近。”
叶时言在她头上戳了一下：“脑子里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你都知道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叶俞言听了便也不再多问。
她在叶府住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芸娘一早去敲门，敲了半天里面都没有人应。
一个丫鬟过来说：“三小姐已经走了。”
芸娘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丫鬟还安慰她：“三小姐就是这样的性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安心住着就是，这些年你不是她第一个带回来的孩子了，阿金他们也是一样的。”
阿金是芸娘在叶府认识的第一个小伙伴，比她大上几岁，性子软软糯糯的，长得也十分漂亮，只是不会说话。
听见动静，她也过来拉了拉芸娘的手，对她比划了几下。
“阿金姐说她要去绣铺里学绣花，问你去不去呢！”
说话的是阿萍，同样也是被叶俞言带回来的。
芸娘以前经常给哥嫂做衣裳，早就厌倦了针线，闻言就摇了摇头。
“那你和我一起去学堂吧，”阿萍说，“咱们叶家没有不识字的人！”
芸娘有些犹豫：“可我没有钱交束修……”
阿萍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学堂本来就是叶家的，咱们叶家人不必交束修的。每日里我们上午是一定要识字的，等到了下午，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啦！”
芸娘问：“那都可以做什么呀？”
阿萍歪了歪头：“自然是什么都能做啊！你看阿金姐，她喜欢针线，就去学绣花，我喜欢做菜，就跟着厨娘们做菜……”
芸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那也没关系啊，”阿萍说，“你就算躺在椅子上发呆晒太阳也没关系。三小姐说了，人嘛，就活这一辈子，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不算白活。”
芸娘想起第一次见到叶俞言的时候，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像是一道光，劈开了黑暗，照在了她身上。
“我也想像三小姐一样当大侠，”她小声说，“可以吗？”
阿萍笑了。
“当然可以啊。”她又说了一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芸娘抬起头，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
“快走，要迟到了！”
有人叫了一声，十数个孩子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芸娘怔怔地看着，忽然也笑了。
“等等我！”
她叫了阿萍一声，跑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