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麦克呆愣抬头，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穆罗，你不是不想管喧嚣这些事了吗？”
穆罗的眼神往下，紧紧盯着火势，焦急道：
“你先跟我出去吧，麦克，我们出去，我再跟你详细聊下。”
“你不用担心我是骗你的，麦克，你知道的，我从不说大话。”
穆罗确实不撒谎，在麦克的记忆里，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麦克的抵抗小了很多，不再固执的推穆罗出去。
纷扬的灰烬落下，麦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陷入火海，逐渐支撑不住的帐篷。
穆罗捂住他的眼睛，连拽带拖，让麦克踉踉跄跄跟着他往前。
“麦克，烧掉了就烧掉了，不要遗憾。”
无可避免地吸入了些许浓烟，穆罗嗓子非常哑，语气也有些恍惚，
“就让旧的喧嚣在火中散尽吧，以此烈焰祭慰那些无声哭泣的长夜。”
“在废墟之上，你会建立新的喧嚣，新的，摒弃了旧枷锁的，真正的家园。”
眼泪打湿衣领，化作捂住口鼻的湿巾。
麦克哽咽着，没有再频频回头去望破烂不堪的家。
前方的火势连绵，穆罗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烟熏得酸痛难忍，几乎要看不清方向了。
幸好喝了点水的野猪缓过来，第一时间嗅着味道跑到火圈外边，刨着土直哼哼，发出一阵阵嚎叫。
穆罗心头一松，屏住呼吸吹了声口哨。
野猪后退，起步，奋力一跃。
没有困难的火圈，只有勇敢的野性伙伴！
在好心猪猪的帮助下，麦克和穆罗一起，灰头土脸的在帐篷沦陷成火海前逃了出来。
白天是个晴日，晚上也没什么乌云。
星星闪烁，被滚滚升起的浓烟遮蔽。
力竭的莫顿兄弟瘫在野猪面前，两张大花脸互相看了看。
麦克本来想道歉，愧疚穆罗差点也死在了火场里。
他又想询问穆罗方才的意思，他是否真的能获得一座完整的喧嚣。
穆罗想要骂人，骂麦克以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孩，现在是个忧愁苦楚全咽心里，一声不吭选择绝路的笨蛋。
他又有点骂不出口，执拗不肯前进的赤子之心，本就是麦克与生俱来的不足。
于是两个人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看着对方那张满是灰的脸，眨着眼睛一抹，全都笑了起来。
野猪不明所以，兴奋的左舔一下，右舔一下，用舌头给穆罗洗脸。
“好了好了，老伙计，停一停。”
穆罗边笑边在地上打滚，一把搂住野猪的脖子，亲热拍拍猪背，
“老伙计，你还是这么给力，我们的配合真不错，谢谢了。”
野猪哼哼唧唧，像是在索要穆罗许诺过的整袋苹果。
“明天，明天天亮了立刻去给你买，买最新鲜，最大，水分最足的！”
穆罗推了推野猪，
“老伙计，到麦克那边去，也给他洗个脸，瞧那张圆脸蛋，像是刚从炉子底下爬出来的野猫。”
野猪遵命，像热情的狗狗，围着麦克打转。
“等等我不需要，穆罗快让它停下来，可以了，可以了，我投降，我投降，我手已经举起来了，哎！”
麦克想抱头鼠窜，但窜不动，光抱头了。
穆罗才不管，等麦克跟野猪闹不动了，力气全无的瘫在地上，气喘吁吁，任由野猪舔着脸蛋，穆罗才一挥手，制止了兴奋的野猪。
喧嚣的第一顶帐篷已经化为巨大的篝火，让微凉的夜晚变得温暖明亮。
麦克喘着气，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眯起眼睛望着天空，余光瞥着跳跃的火焰。
“麦克。”
穆罗半坐起来，支起一条腿，
“我说我要把喧嚣送给你，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怎么操作。”
“我会去撤销我的死亡，补充好那些材料，通过法律的手段获得伯纳德留下的所有东西。”
“但我不是很喜欢喧嚣，马戏团的过去对我来说夹杂了太多不好的记忆。所以我决定任命你为代理团长，负责喧嚣马戏团的运营与维护。”
说是说代理团长，但就像伯纳德一样，在持有人不干涉的情况下，麦克基本能获得所有的权利了。
“穆罗……”
麦克垂下眼，
“我以前想象过这个画面，但……我没有跟你提，是因为我知道你向往着外面的天空，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件事和巴利尔家族对上。”
“最后你还是回来了，一脚踩进了这个烂摊子里。”
“怎么说呢？我觉得我现在非常对不起你。”
麦克抬起一只手盖在脸上，遮住了红肿的双眼，
“因为我的痛苦，我的希望，我放不下我曾经的天堂。连累着你要硬着头皮回到那些你讨厌的条条框框里。”
“恢复身份，打官司，要求遗产继承权……这桩桩件件都是你不需要的，全是为了我好。”
“我，我拖累了你。”
“你这样帮我，我却无以为报，真是自私啊。”
穆罗仰起头，捻了捻被火烧掉的胡须尾端，然后吹掉了指腹上的黑灰。
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飘远，穆罗瞧着那些被拂去的过往，笑了：
“麦克，我愿意救你，拼命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人，是因为你先救了我。”
“那个时候，是你先不理解，却依然选择支持我的假死逃亡计划。”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知道我想要，所以你就帮我得到。”
穆罗挠了挠野猪，轻松道，
“所以麦克，我还没想明白你的痛苦，就愿意先解决你的烦恼。你渴望得到的，我恰好有，当然要给你。”
就像穆罗说的那样，穆罗愿意在被亲人伤害后，依旧选择照顾麦克，其根本原因是麦克对穆罗也好。
穆罗的救赎？
在麦克放他走时，他已经获得了一半。
“以前的我和马戏团的狮子没区别，被圈养在笼中，一举一动只为满足着表演的要求。”
穆罗张开双手，想要拥抱整片星空，
“离开喧嚣后，我过了一段苦日子，也曾经疑惑过，我的归宿在哪里？”
“毕竟我不是真正的，由自然与野兽抚养大的野人，可我又无法融入人类社会，我被拒绝，被排斥，不习惯那些所谓绅士的礼仪。”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只为找到其中的平衡，找到我的归处。”
穆罗扭头看向麦克，释然道，
“麦克，你起码说对了一部分，那就是家确实是一个让人眷恋的地方。”
“因为实在无法适应城市，我带着老伙计住到了森林里去。”
“而既不属于真正野兽，也不是绅士的我，不止需要野性的伙伴，还想要个家人。”
“你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麦克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
穆罗的眼光很准，麦克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好的路人，但一定是个很好的家人。
“我相信你不是伯纳德那样的人，你可以把马戏团经营成另一种画面，真正的，你梦寐以求的喧嚣大家庭。”
穆罗休息够了，勉强站了起来，向麦克伸出了手，
“所以，新的莫顿团长，你准备接受挑战了吗？”
“我不认可伯纳德的那一套，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法子让喧嚣马戏团富裕而光鲜亮丽。”
穆罗叹了一声，
“如果你想让你的马戏团充满着人情味，那必然伴随着利益的让步。那麦克，可能你终此一生，喧嚣马戏团都不会再绽放荣光，只是一个流浪马戏团。”
麦克闷闷道：“我爱的又不是繁华昌荣的赚钱机器，我爱的是伯纳德曾经对我描述过的，那个家。”
麦克伸出手，点着五根手指头，模仿着一一点过去，充满虔诚道——
“瞧，这是麦克，这是穆罗。”
“这是娜塔莉，还有裘克，和瑟吉。”
“这里是喧嚣马戏团，是我们的家。”
麦克慢慢念着曾经为止自豪的台词，
“来吧，朋友们，来喧嚣吧，这里有糖果，旋转木马，还有微笑麦克！”
穆罗接过他的话，自然而然道：
“这里的演出永不落幕，这里的快乐从不缺席。”
“我知道，麦克，这是你理想中的喧嚣。”
麦克把手指头挨个扳了下去，
“是啊，但……你们的感受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他把其余的四根手指全部都压了下去，只留一根孤零零的小拇指，
“只有我，只有我还在了。”
穆罗举起了麦克的另一只手，示意他看着另一只手上伸出的两根手指，
“其实我也在，只是我不想参与吵吵闹闹的工作，去接待那些烦人的客人了。”
“裘克与娜塔莉，还有瑟吉和瓦尔莱塔，都是过去式了。你以后还会遇到其他的朋友，你可以为他们撑起一个真正的，让孤苦无依的人们抱团取暖的家庭了。”
火光描摹着穆罗的脸庞，将那些胡须与皱纹柔和。
岁月累积的创伤在他身上仿佛已经找不到，只留下年龄与阅历沉淀出的温柔平静，令人心安。
“穆罗，你真的想得很开，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早的成熟。”
麦克忍着情绪，轻轻道，
“幸好，你还在。你没有被伯纳德逼到崩溃欲死，你没有恨谁，甚至愿意为了我把喧嚣继承下去。”
“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就好了。”
穆罗嘿嘿笑了笑，被夸的不好意思摸了摸头。
他略有些自豪：
“因为我喜欢卡斯帕啊。”
那个自称被囚禁了半生的神秘人，是穆罗心中的榜样。
卡斯帕最初出现在街头，多次遭到刺杀后，重伤而亡。
人们说他是一个骗子，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骗人骗到把命搭上去了。
但也有人相信卡斯帕是一位王子，是一位因继承权而被虐待半生，什么也没为自己争取，却依然含冤死去的王子。
穆罗觉得他和卡斯帕很像，大部分人都认为穆罗只是一个疯子，一个神经质的，和猪住在一起的马戏团演员。
只有穆罗知道，穆罗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他时常幻想着自己是因为被谋夺家产而遭到迫害的王子。
而这份幻想在最后也获得了麦克的帮助，穆罗如愿以偿，拥有了一场如卡斯帕那样的结局。
“卡斯帕在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这样的。”
穆罗清清嗓子，神情虔诚，
“我为什么要对人们感到愤怒、憎恨或冤屈呢？人们对我什么也没做。”＊
观众们欣赏着穆罗的火圈表演，但观众没有逼着穆罗必须骑上野猪，跳过烈火。
想出这个主意的是伯纳德，赚钱的是他。
在穆罗没有价值，驱赶着穆罗坐冷板凳的也是他。
“我过得不好，是遇到了坏人。”
穆罗心平气和，
“世界不欠我，我所恨过的所谓命运，也不曾辜负我什么。你看，麦克，我拼命争取，不也把你救了回来吗？”
“英雄的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他们从不责怪一无所知的路人，更不会因此迁怒着谁。”
“卡斯帕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王子，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我心里，就是我所憧憬的王子模样。”
穆罗温和道，
“在假死时，我就如卡斯帕那样，放下了那些不甘与仇怨了。”
“不过现在，既然我决定申请撤销死亡推断，有件事，我得提前问问你。”
穆罗说，
“麦克，卡斯帕是遭受刺杀而亡，我记得你也帮我下达了一条追杀委托。现在我要撤销死亡，你那条委托是不是也该取消了？”
麦克听罢，出乎穆罗意料，在第一时间点头了。
“穆罗，我知道我平时有点三心二意。”
“但有关你的事情，我从来都不马虎，尽心尽力办到最好。”
麦克嗡声嗡气道，
“那个追杀不过只是以防万一，给你假死做的第二重保障，防止伯纳德一定要追究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早在伯纳德相信你死在了火里，第一时间向警方提交了疑似死亡的报告时，我就写信给了那位中间人，罗素先生，撤销了追杀。”
穆罗没想到麦克这么机灵，早早的就已经取消了对他的追杀令。
他松了口气，颔首：“太好了麦克，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麦克没撒谎，记忆也没有出错。
他的确，撤销了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