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父房间的门窗终于都打开了。
云母将所有伺候的人和保镖全皆屏退,房间里的窗帘也都拉开来,三面大窗徐徐将西风和日光送入房间,照亮了床榻上肉山一般的云父。
虽然大敞四亮,但是屋里暖气打得很足,并不觉得冷。雪还在徐徐下着,天地隐有磷光,雪亮逼人。屋内空间极大,除了云父的床榻,再摆下一张法坛供桌,外加云母、小饕餮和范大爷三个大活人,仍觉敞亮。
此时,饕餮纹铜香炉里,三柱清香余韵袅袅,香线轻斜,氤氲在整个屋子里,不断拂拭着等待人的眼睛。
范大爷目光炯然的从窗户望出去,他也畏惧雪盲眩晕之症,不敢一味直盯,目光只是闲散的在雪地与抄手游廊、花坛花圃之间逡巡。
而那抹白,恰在此时,转出了游廊,静静闯入了他的眼。
他与谢小星,说陌生也算陌生,毕竟相识半年不到。但说熟悉,那也太熟悉了,毕竟一直朝夕相对,同屋食宿。
然而,现在的谢小星,却让他有一丝陌生。
她并没有穿她惯常松散、臃肿的常服,而是换了一身家族驱鬼的银线流云纹法衣。不同于有道司一脉的黄色校服,便宜量大,谢小星的家传法衣精细静雅,白而不简,上衣下裳,一片片的裙摆上全皆绣着“天下太平”的银线纹样。
配合流云纹的白色法衣,她高束了一个髻,髻两侧绸缎一般的白色发带在风雪中丝丝缕缕的飞扬,像是两条长长的琴弦,撩拨的人心里轻轻的响。
上衣领口袖口一圈风毛,越发衬得她的脸颊轻小。谢小星长着一张略显圆小的脸,再加上一双大而汪露的眼睛,乍一看显得娇憨。但她偏偏又长了锋利的鼻峰和瘦劲的下巴,于娇憨中,便展露出那一丝独有的倔味儿来。
此时,风毛遮去了她的圆钝,掩住了她的娇憨,她低头走路,锋芒显露,但神色安详,一身银纹白裳衬着漫天彻地的风雪,就像是从混沌之中行出的创世神明,不像是鬼,反而像个神女天官。
仿佛察觉到了范大爷的视线,谢小星抬起头来,嘴一呲牙一咧,朝着他大大笑了起来,那股熟悉的娇憨与傻不愣登的执拗,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范大爷听到身边传来了旁观者的吸气声和感慨声。
他却慢腾腾的笑了,长腿一迈,跨出房门,迎向她。
谢小星一行出抄手游廊,雪片就沾在了头发和风毛上,范大爷依然是风雪趋避,不曾见有片雪沾身。他很自然的伸手,拂去她毛领上的雪,湿湿的,热烘烘的,“穿的倒像那么回事,你有几分把握?”
谢小星摇头晃脑,眼神傲娇,捏起拇指和食指对他做小动作,“手拿把掐~”
他把她带入了屋子。谢小星望了床铺上肉山一般的云父一眼,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开干。
只见她拿出一个盆摆在法坛前,从桌面上一摞一摞的抱下金纸来,点上火就开始烧纸,一边烧一边絮叨。
一般法事都是最后酬神烧纸,结果她上来就烧,这个章程也是奇了,云母和小饕餮虽然不解,却不好靠太前过问,生怕影响她“作法”。范大爷却不管那些,凑着她蹲下来,就听到她念叨:
“……这一摞是给各位开路报信大哥喝酒的,麻烦大哥跟我家先祖们说一声,来活了;这一摞是给我家先祖们的,惊动各位先祖实属无奈,子孙谢小星实在灵力平平,现在却遇到一桩‘诅咒’奇案,看起来凶得很,请各位先祖发发善心显显灵,助我驱邪去咒,一发入魂~”
范大爷无语,“我当你念什么高端咒语呢,感情就念这?”
谢小星撅嘴,“你不懂了吧——别人请神驱邪,那是‘上请’、‘借仙法’,自然三牲六礼,三跪九叩,起坛—净坛—焚香—诵经—请神,做足面子功夫。但是我请的就是我自家祖宗,自家人,钱到位就行,整那些繁文缛节的浪费什么功夫,别说我家先祖了,我听着都要睡着了。”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她说的有道理。
有道理且不按常理出牌的谢小星把纸烧完了,拍拍手站起来,一本正经的换燃“请神香”。
说是“请神香”,但香与香又大为不同。人间道家的“请神香”,类似于通报名帖:叩请仙门,递上名帖,但仙家来不来是一回事;谢小星下“请神香”,就类似于给家里先祖发个“飞鸽传书”,说先祖宗啊,子孙有求开始摇人了,你们快拨冗前来相助吧。
这属于高级版走后门,简单粗暴的一揽子买卖,诚如她所言:只要钱到位,其他手拿把掐。
范大爷好笑,抱着胳膊看她操作。
还是先祖宗给面,谢小星的“请神香”上了没多久,她叽叽呱呱的还没絮叨完,就见三炷香的香头交替闪烁起来,可那香头闪烁的极快,节奏惊人。
这就类似于先祖给她打了个信号:你的“驱了么”订单已接单,但你个龟孙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点小逼活都敢劳动你先祖,你自己还搞不定呢?
瞧那香头闪烁的频率,估计骂的极脏。
谢小星大喜,哪里管先祖骂得好赖话,她用镊子仔细夹下混合着先祖灵力的香灰,混在了金墨里。紧接着,朱砂、黑狗血……几样特别歹毒的驱邪利器,一股脑的全倒入金墨中,跟搅芝麻糊似的,小心翼翼的搅起来。
不论是灵力抑或是身份地位,谢小星自然与先祖没法比,所以她依然从属于“鬼”的行列。金墨、驱邪香灰、朱砂和黑狗血,这几样于她都是歹毒之物,粘一下要嗷嚎半天那种,尤其她灵力特别低微,更加难以抗衡。
因此她搅起来特别小心,跟做科学实验似的,太稠了,还得加点黑狗血,颜色太淡了,再撒点红朱砂,一通忙活的都把自己搞出汗了。
终于,她调配出了一盘色泽黑红,气味顶头的“驱咒”墨水。
范大爷知道她下一步就要画符了,他还没见过驱咒的符箓,十分好奇的凑上来看,就见谢小星默默掏出手机,放大了一张金纸红符的图片,对照着图片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画起来。
范大爷:……
“你连画都不会画啊?”
谢小星很紧张的“嘘”他,“小声点,我手很抖哇~不会画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天天用,学都学过去一百多年了,谁能天天记住这些?”
说话间,她一个不小心就画出界了。
谢小星:……
范大爷:……
谢小星:“都怨你,害我分神画错了,一边去!”
难怪她调墨就调了一盘子,感情还不知道画几张才能成功啊?
范大爷忍不住嘴毒,“万一画错了、也用错了怎么办?”
谢小星全神贯注,握笔用力,“没事儿,用不死人就行,简单符画不错,复杂要人狗命的那种符一般会有双重加密锁,我画不出,也解不开锁,起不了作用。一切尽在掌握,妥妥的。”
云母&小饕餮:……她是不是打算草菅怪命?
云父:……她刚才说了啥,她要搞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