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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乐回到“苦”茶店时,天边正滚过一声闷雷。

他是被蜚驮回来的。巨兽在巷口停下,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那双浑浊的兽瞳里竟泛起水光。齐乐没有动,直到蜚低低地嘶吼一声,转身没入暮色,他才拖着发麻的双腿,推开那扇挂着“暂停营业”木牌的木门。

店里积了层薄灰。临窗的竹椅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角度,柜台上的白瓷茶杯倒扣着,杯底的茶叶沫子早已干结。最显眼的是墙上那排玻璃罐,里面的梧桐叶标本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陈旧的黄,叶尖的锯齿像是生了锈。

齐乐走到柜台后坐下,将《山海经》随手搁在桌面上。从前他总把这本书锁在樟木箱里,垫着三层锦缎,生怕书页沾染半分尘埃。可现在,他任由它敞着页角,封面蹭着柜台上的茶渍,连那道曾与梧桐魂魄共鸣过的纹路,都懒得去擦拭。书页间那片浅绿的痕迹已彻底隐去,只剩下冰冷的皮质触感。他盯着封面看了很久,直到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才缓缓起身,从角落拖出一个藤箱,将店里所有关于梧桐的东西都收了进去——素描、标本、她常喝的龙井,连窗台上那对青瓷茶杯都没放过。

箱子被他塞进床底,像埋了具尸体。

雨下到第三日清晨才歇。许轩出现在巷口时,石板路上的水洼还映着灰蓝的天。

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浸得发潮,边角卷成了波浪。走到茶店门口时,他犹豫了片刻,指节在门板上悬了又悬,最终还是轻轻敲了三下。敲门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像块石头投入深井,连回音都带着湿漉漉的闷意。

开门的是齐乐。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领口歪着,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到许轩时,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不惊讶,也不愤怒,像在看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有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许轩没说话,只是将油纸包递过去。纸包里露出枚指甲盖大小的种子,外壳呈深褐色,带着烧焦的痕迹,却在顶端隐隐透着点绿意,像埋在灰烬里的星子。“在梧桐燃烧的地方找到的,”他低声道,“我猜是她的种子。”

齐乐的目光落在种子上,瞳孔微微收缩。指尖伸出又顿住,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物,最终还是用指腹轻轻捏了过来。种子的外壳很粗糙,触到掌心时,竟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极了梧桐从前落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谢谢。”他说完这两个字,便要关门。

“齐乐,”许轩按住门板,“山海兽还在外面游荡,你……”

“它们不会伤人。”齐乐打断他,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管好你的人就行。”

门被关上,落了锁。门闩扣上的刹那,柜台方向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山海经》的书页正无风自动,最末页的插画上,天狗的尾巴正翘得老高,像是在朝门外龇牙。

齐乐没回头,只是拿着种子走到后院。后院很小,只堆着些废弃的木箱,墙角生着半人高的杂草。他蹲下身,徒手刨开一块湿润的泥土,将种子埋了进去,又从井里打了桶水,慢慢浇下去。水珠落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谁在无声地落泪。他就那么蹲在那里,看着那片平平无奇的土地,直到日头升到正中,才缓缓站起身。

从那天起,齐乐几乎没再踏出过茶店。

《山海经》被他摊在柜台上,封皮朝上,却没再施加任何封印。起初只是书页偶尔翻动,后来竟有山海兽敢悄悄探出头来。天狗最先按捺不住,某天清晨突然从书页里窜出来,叼着块不知从哪扒来的骨头,蹲在齐乐脚边啃得咯吱响。见他没驱赶,往后更是变本加厉,有时会把尾巴搭在他手背上,毛茸茸的一团,带着点讨好的痒意。

“今天巷口的猫又抢了我藏的肉干。”天狗含着骨头嘟囔,声音闷闷的,“比上次那只胖,爪子还尖。”

齐乐没应声,只是往茶杯里添了点热水。苦茶的涩味漫开来,混着天狗身上的腥气,倒也不算难闻。

九尾狐来得含蓄些,总在傍晚时分从书页里飘出来,坐在窗台上梳理尾巴。火红的狐毛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它会突然开口:“西边山头的枫叶红了,比去年艳。”

齐乐依旧沉默,却会在第二天多烧一壶水——九尾狐爱喝温吞的泉水,嫌茶叶太苦。

最闹腾的是吼,每次出来都要先咆哮三声,震得柜上的瓷瓶叮叮作响,末了却会凑到齐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蜚在巷尾打盹,被小孩扔了石子,没还手。”

齐乐这时才会抬抬眼皮,往巷口瞥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磨他的茶。

日子久了,山海兽们倒也摸透了他的脾气。它们不再刻意找话说,只是各占一块地方,陪着他耗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天狗趴在门槛上晒太阳,九尾狐蜷在柜顶打盹,吼则缩在书页里,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哼唧,像谁在梦里呓语。

许轩来过几次,都没敲开门。他只是隔着门板放下些东西——新采的茶叶、疗伤的药膏,有时是一叠刚出炉的桂花糕,那是齐乐从前爱吃的。第二天再来时,东西总会消失,门板上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次,他刚转身,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震耳的咆哮,紧接着是茶杯碎裂的脆响,再之后,便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春去秋来,一年时光悄无声息地溜走。

后院的那片土地上,始终没什么动静。齐乐却依旧每天浇水,雷打不动。他的头发留长了,用根木簪随意地挽在脑后,胡茬剃得干干净净,只是眼神里的空洞,却像后院的杂草般,越长越深。

这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提着水桶去后院。刚走到墙角,脚步突然顿住。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落在那片他浇了一年的土地上。泥土裂开道细小的缝隙,缝隙里,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芽尖顶着层薄薄的种皮,像个刚睡醒的孩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在晚风中轻轻晃了晃。

齐乐手中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泼了一地,溅湿了他的裤脚。他怔怔地看着那点绿,眼眶突然毫无预兆地红了。

窗台上的九尾狐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火红的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天狗蹲在院墙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替他高兴。书页里的吼也探出半个脑袋,这次却没咆哮,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株嫩芽。

晚风吹过后院,卷起几片落叶,落在他的脚边。远处的天际线被染成橘红色,像极了一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只是这一次,火灭了,有什么东西,却悄悄发芽了。齐乐伸出手,指尖悬在芽尖上方半寸处,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一碰,这脆弱的生机就会像泡沫般碎掉。

梧桐芽冒头后的第五天,巷口的石板路被一场骤雨洗得发亮。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茶店的木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窗外絮絮低语。

齐乐正蹲在后院给嫩芽浇水,指尖刚触到湿润的泥土,就听见前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这声音比上次许轩来时重了些,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急促,惊得墙头上打盹的天狗猛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声,尾巴尖的毛根根倒竖。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在拖延什么。走到店门后时,敲门声已经连响了五下,节奏越来越密,像是在敲一面紧绷的鼓,震得门板都微微发颤。

“谁?”齐乐隔着门板问,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几日他总在后院待得很晚,看着那点绿芽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常常忘了时辰,直到晨露打湿衣襟才回屋歇息。

“是我。”许轩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比往日沉了几分,像浸了水的石头,“有点事问你,开门。”

齐乐顿了顿,还是拉开了门闩。铜制的门闩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雨日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轩站在雨幕里,玄色道袍的下摆沾了些泥点,袖口还卷着,露出的手腕上沾着草屑,显然是急匆匆从郊外赶来的。他没像上次那样站在门口,而是径直走进店里,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柜台——《山海经》还摊在那里,书页被穿堂风得轻轻翻动,发出哗啦的声响。九尾狐的尾巴尖正从某一页探出来,毛茸茸的一团,见有人进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书页微微颤动。

“这几天,你去过霓虹国?”许轩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目光落在齐乐那双沾着泥土的布鞋上。

齐乐关上门,转身走向柜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苦涩的清香漫开来,他才缓缓摇头:“没有。”

“那你有没有……”许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让《山海经》里的神明去过那边?”

齐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杯沿的水珠顺着杯壁滑落,滴落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抬眼看向许轩,眼底那片沉寂了许久的湖面,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带着被惊扰的不悦:“你什么意思?”

“霓虹国的几条新生灵脉被毁了。”许轩的声音更沉了,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符纸,展开后,上面浮现出几道扭曲的黑气,“现场留下的灵力痕迹,和《山海经》里那些神明的气息一模一样。负责修复灵脉的阴阳师死了三个,都是被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带着山海兽独有的凶戾——饕餮的吞天之力,穷奇的破法之爪,都留下了印记。”

齐乐沉默地喝了口茶,目光落在《山海经》的封面上。那道曾与梧桐共鸣过的纹路,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他们不在我这。”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西王母去年从我手中带走了不少山海神明,饕餮、穷奇都在其中。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修为跌落至此?”

许轩猛地一怔,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确实忘了。当年建木断裂之前,西王母曾以神力强行拘走了《山海经》里半数的神明,那些都是最桀骜、最具破坏力的存在。齐乐为了护着剩下的山海兽,硬生生受了西王母一击,修为从破妄境跌落到筑基,差点身死道消。后来大战连绵,他忙着协调各方势力,忙着重建秩序,竟把这事抛在了脑后,此刻被齐乐提起,才想起对方为此付出的代价。

“你的意思是……”许轩的眉头紧锁,符纸上的黑气突然暴涨,又迅速湮灭,“是西王母那边的人干的?”

“不然呢?”齐乐放下茶杯,指腹摩挲着杯壁上的茶渍,“我现在连书页都懒得翻,哪有心思管他们去了哪。”他顿了顿,忽然低笑一声,带着点自嘲,“何况,我现在也管不住了。”

《山海经》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书页突然“哗啦”一声翻到某一页,露出上面狰狞的插画——那是当年被西王母带走的饕餮,插画上的凶兽正对着许轩龇牙咧嘴,獠牙上还沾着暗红色的纹路,眼底的凶光仿佛要穿透纸面,将人吞噬。

许轩看着那插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想起霓虹国那边传来的消息:被毁的灵脉恰好是他们耗费三年才修复的“镇魂脉”,那下面镇压着江户时代留下的百鬼残魂,一旦失守,那些积攒了数百年的怨气很可能会再次苏醒,顺着洋流蔓延到华夏沿海。那些阴阳师本就对华夏的“协调议会”心存芥蒂,觉得当年大战时华夏占了便宜,这下怕是更要借机生事,把账算到山海师头上。

“我知道了。”许轩站起身,显然是要立刻去处理这事,指尖捏了个传讯诀,符纸在他掌心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是我没查清楚,打扰了。”

他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闩,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齐乐。

齐乐正蹲在柜台前,指尖轻轻点着《山海经》的书页,像是在安抚里面躁动的山海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单薄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的头发长了,木簪松松地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曾映过星辰与火焰的眸子。

“最近小心点。”许轩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歉意,“霓虹国的阴阳师心眼小,尤其看重脸面。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查到底。就算最后查到是西王母那边的手笔,也难保有些没脑子的年轻阴阳师会跑来华夏,找你这个‘山海法师’讨说法——他们一向觉得,《山海经》里的神明,都该听你的调遣。”

齐乐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依旧在书页上轻点,像是在和里面的山海兽说着什么。

门被拉开又关上,雨声再次涌了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店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山海经》的书页还在轻轻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

齐乐蹲了很久,直到杯里的凉茶彻底凉透,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后院。那株梧桐芽在雨里长得更精神了些,嫩绿的叶片舒展开来,沾着晶莹的水珠,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终于轻轻落在了叶片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雨水的清冽,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机,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像一汪清泉流过干涸的河床。齐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又开始发烫,这是梧桐离开后,他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却不是因为悲伤。

墙头上的天狗低低地叫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毛茸茸的耳朵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点笨拙的安慰。

齐乐抬头望向巷口的方向,雨幕朦胧,青石板路在雨里泛着水光,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许轩的话不是危言耸听。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威胁,那些被战争暂时压下的矛盾,那些因《山海经》而起的恩怨,终究还是要找上门来,躲不掉的。

他低头看着那株芽,指尖轻轻拂去叶片上的水珠,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看来,想安安静静待着,也不行了啊。”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久违的锐利,像沉睡的利刃终于开始苏醒。

雨还在下,后院的泥土被冲刷得愈发湿润。那点嫩绿的芽在风雨里摇晃着,却没有倒下,反而像是扎根得更深了些,仿佛在说,无论来什么,它都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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