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石在掌心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红薯。石牙低头看着那些旋转的名字,它们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绕着“甜水村”三个字慢慢画圈,细碎的光粒粘在字缝里,把那三个字润得越来越亮,最后竟透出暖融融的红光,像夕阳落在村头那口老井的水面上。
“甜水村……”王丫儿凑过来,指尖轻轻点在石面上,“这不是我们村的名字吗?我娘说,以前村口有口井,水是甜的,所以叫甜水村。后来井干了,就没人再提了。”
老李往地上啐了口烟袋锅的灰,眼神有点发怔:“何止啊……我小时候,村西头有棵老槐树,树干得三个人合抱,夏天满树的槐花能把半个村子都香醒。树下总摆着个石桌,张大爷的剃头摊、李婶的针线笸箩、孩子们的弹弓子,全在那儿聚着……”他突然住嘴,挠了挠头,“扯远了。”
阿影的星芒刃突然轻轻震颤,刃面映出念想石的光,竟在地上投出幅模糊的影像:一口井,一棵槐,一群人围着石桌笑,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槐花往嘴里塞,像极了王丫儿小时候的模样。
“是魄罗在显影。”石牙握紧念想石,掌心的烫意顺着胳膊往心里钻,“它想让我们看看甜水村以前的样子。”
话音刚落,地上的影像突然活了过来。只见那口老井冒着白汽,井水汩汩地涌,张大爷正给个光膀子的汉子剃头,剃到一半突然撒手去接飘落的槐花;李婶的针线笸箩里滚出个布老虎,被穿开裆裤的小子们抢着踢,踢到槐树下,撞翻了卖糖人的担子,五颜六色的糖人滚了一地,引来一群孩子疯抢。
王丫儿看得眼睛发直,突然指着影像里一个蹲在井边的身影:“那是我奶奶!她正往井里扔铜钱呢!我娘说过,奶奶年轻时总往井里扔钱,说要给井神上供,保佑井水永远甜。”
影像里的奶奶回过头,冲镜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成朵花,手里还攥着个没扔出去的铜钱,铜钱上的“康熙通宝”四个字清晰可见。
念想石突然剧烈发烫,石牙下意识地松手,它却没掉下去,反而浮在空中,旋转的名字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像场光雨洒向落雁坡。每粒光点落地的地方,都冒出株小小的绿芽,芽尖顶着星芒般的光。
“这是……”小张惊得合不拢嘴。
“是‘忆念草’。”阿影的声音有点发哑,“陈大爷的手记里提过,只要有足够深的念想,被遗忘的东西就会以另一种形式长出来。”
那些草芽长得飞快,转眼就爬满了半面坡,叶片上竟浮现出字来——有的是“张记剃头摊”,有的是“李婶针线铺”,有的是“甜水井”,最粗的那株草上,赫然写着“甜水村小学堂”,草叶间还飘着孩子们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石牙突然想起什么,拉着王丫儿往坡下跑:“我知道井在哪儿了!村头那片老房子拆迁时,我看见工人挖出过块刻着‘甜’字的井沿石!”
众人跟着他往村里跑,念想石在半空飘着,像盏引路的灯笼。跑到村头的空地,石牙指着块被当成垫脚石的青石板:“就是这个!”
老李蹲下去擦石板上的泥,果然露出个模糊的“甜”字,笔画里还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迹又不像。王丫儿突然“呀”了一声,从竹篮里掏出块碎红绸——正是从落雁坡捡的绣娘遗物,红绸往石板上一贴,竟严丝合缝地粘住了,绸子上的金线顺着“甜”字的笔画游走,像在描红。
“井没干。”石牙突然说,他趴在地上听了听,“底下有水声。”
阿影抽出星芒刃,沿着石板边缘撬动,石板“哐当”一声翻倒,底下果然露出个黑黝黝的井口,井水泛着微光,映出众人的脸。念想石飘到井口上方,那些旋转的名字纷纷落进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每圈涟漪里都浮出个影像:有人在井边打水,有人在井旁淘米,有人对着井水梳头,还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正往井里塞封信,信封上写着“寄给甜水村的槐花”。
“是赵将军!”王丫儿指着那个年轻人,“他在给绣娘寄信!”
井水突然剧烈翻涌,竟喷出股水柱,水柱顶端托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石牙伸手接住,盒子上了锁,但一碰到念想石,锁就“咔哒”开了。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叠泛黄的信纸,最上面那张画着幅简笔画:一棵槐树,一口井,树下有个扎围裙的姑娘在绣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行字:“等我回来,就娶你。”
是赵将军的笔迹。
“原来他没忘。”老李抹了把脸,“当年他出征前,说打完仗就回甜水村娶绣娘,原来真的记着呢。”
这时,村西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众人跑过去一看,只见拆迁空地上竟冒出棵参天槐树,枝繁叶茂,槐花如雪,正是老李说的那棵。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张褪色的剃头布、个针线笸箩、几个缺角的糖人——全是影像里的东西。
槐树上还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甜水村,光绪二十三年立。”
念想石飘到树顶,发出柔和的光,那些“忆念草”顺着光爬上树干,草叶上的字渐渐连成行:“张大爷的剃头刀磨了三十年,李婶的顶针换了五个,甜水井的水养了七代人,赵将军的信在井里泡了八十年,还没写完……”石牙突然明白,念想石中心的“甜水村”不是三个字,是无数个被记住的瞬间拼起来的。那些名字、那些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甜水村”这三个字里,像颗永远发烫的心脏。
王丫儿爬上槐树,摘下朵槐花别在发间,笑得像幅画:“奶奶说,槐花最香的时候,就是家人要回来的时候。”
老李坐在石桌旁,给自己倒了杯井水,酒葫芦里的酒倒进去,井水竟泛起酒香:“好酒……比城里的烧刀子烈,比落雁坡的风暖。”
阿影靠在槐树干上,星芒刃放在膝头,刃面映着槐花,像在守护这片突然回来的时光。
石牙仰头看着念想石,它还在旋转,中心的“甜水村”越来越亮,周围的星环把整个村子都罩了进去。那些拆迁的废墟上,竟慢慢长出了屋顶、院墙、篱笆,有孩子在巷子里追跑,有妇人在门口晒被子,有老汉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甜水村,好像从未消失过。
“其实不是村没了。”石牙轻声说,“是我们忘了怎么回去。”
念想石轻轻落在他掌心,温度刚好,像有人在握着他的手。石牙低头看着那些旋转的名字,突然想给它们添个新的——他掏出笔,在槐树干上写下“石牙、王丫儿、阿影、老李、小张”,后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魄罗。
写完的瞬间,那些字突然亮起,飘进念想石的星环里,和其他名字一起旋转起来。
“以后每年都来添新名字。”石牙说,“不光记着过去的,也记着现在的。”
王丫儿举着槐花跑过来,发间的花瓣落在念想石上,星环突然炸开,化作漫天光雨,洒在每个人肩头。光雨里,她好像看见绣娘在井边晾着红绸,赵将军在槐树下练剑,张大爷的剃头摊前排起了队,李婶的针线笸箩里滚出个新的布老虎。
“看!”她指着光雨,“他们都在呢!”
石牙笑着点头。
原来所谓的故乡,从来不是某块土地,而是那些被记住的人、被珍藏的瞬间、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只要还有人记得,甜水村就永远在。
念想石的星环渐渐收窄,最后化作枚小小的印记,烙在石牙的手背上,像朵永不凋谢的槐花。
风穿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说: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