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僵着身子跟在梁青娥身后,祖孙俩一前一后进了主屋。
吱呀一声,屋门在身后合拢,将最后一缕天光也挡在外面。
大壮盯着炕沿上阿奶的身影,掌心沁出细密的汗,手心里一片潮湿。
两人一站一坐,梁青娥眯眼看向面前的大孙子,昏暗的光线里,孙子的脸隐在阴影中,只能看到一个微垂着头的身影轮廓。
“昨儿二壮提及黄夫子的家事,还记得你怎么教训的他吗。”梁青娥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淡冷。
听到这话,大壮心头就是一颤:“阿奶,我当时说夫子的家事,岂是我们做学生的,能置喙的。”
“你既知这个理,何故把黄夫子的家事说与你三婶知道,你三婶那张嘴最是没个把门,她要是同人说这是你说的,将来这话传到黄夫子耳朵里,你该如何自处。”
梁青娥一句话说完,定了定神,继续道:“那日我听你同二壮解读文章,有两句话你觉得很好,仿佛是君子立世,当怀容人之量,守口德之重……
当时你疾言厉色教训二壮,让他不道人之私,不背后言人非,老婆子我虽也好奇黄童生的私德之事,但那会儿我心里,只有欣慰……
觉得老婆子我的大孙儿,不愧夫子给他取的名字,谨言慎行,不揭人短,是个君子。”
梁青娥话音未落,扑腾一声,大壮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黄泥地上。
少年声音带着哽咽,身板却挺的笔直:“是孙儿辜负了阿奶的期望,若重来一遭,孙儿还是会这么做……”
他砰砰砰磕三个响头,声音清晰倔强:“君子守口,当藏锋隐恶,君子处事,贵在缄默,君子相交,不言人之瑕,亦不逞口舌之争,孙儿虽非君子,也时时刻刻谨记于心。”
“但小人无德,孙儿无法做到非礼勿言,也不能作壁上观,唯有想法子撕掉伪君子的皮囊,心里得到澄净,才能继续践行正道。”
梁青娥定定看着跪在当地的大孙儿,许是眼睛适应了昏暗,她竟从孙儿的身影里,看出坚定坚毅来。
想到大孙儿方才和自己辩论君子之道,梁青娥不禁轻笑出声。
大孙儿这般心性有主张,说实话,她心里更多的是欣慰和踏实。
见阿奶无端笑出声,大壮不禁有些慌,生怕因为自己,再把阿奶给气坏了。
他膝行两步,战战兢兢道:“阿奶,阿奶,你别生气,打我骂我都行,求你别生气。”
梁青娥的声音响起,带着丝藏不住的笑意:“那要是我要你认错呢。”
“阿奶。”
听阿奶的声音不似恼怒的样子,大壮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有些不安。
“起来吧。”梁青娥把大壮扶起来,拉到炕上坐下,见大孙子悄摸摸揉着膝盖,不禁又有些心疼。
“阿奶,你不生我气了。”大壮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见大孙子如此小心翼翼,梁青娥心头就是一软。
她拍拍大壮的手,叹息道:“黄修文其人如何,阿奶不晓得,只听他因为一个女子,就要把结发妻子休弃下堂,就知这人不是啥好东西,只是你毕竟还在黄家私塾上学,阿奶不希望你遭受迁怒。”
大壮十分感动:“阿奶放心,这事连累不到我身上,黄童生最后得逞所愿也好,身败名裂也罢,都是他咎由自取,那女子的出身,整个大黄庄已经人尽皆知,就是追究,也追究不到我身上。”
梁青娥不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她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问道:“那孩子长的像黄童生吗。”
大壮抬头看一眼阿奶,很快收回视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不知,不过若照早产儿的体重体质看,这娃儿委实结实的过头了。”
前头刚训诫大孙子背后论人是非,不是君子行径,这后脚她就打听这等隐私八卦。
饶是梁青娥五十有五,也不禁老脸一红。
“行了,出去吧。”
她摆摆手,声音含着严厉:“记住,做事得把道理攥在自己手里,一旦理亏,往后旁人只要拿这事说嘴,你这辈子都得栽在这上头。”
大壮心里一凛,郑重应下。
看着大孙子转身要走,梁青娥心头突然一动,连忙唤道:“等等!。”
大壮停下脚步,回头问道:“阿奶,还有啥事。”
“倒没啥要紧事,就是心里纳闷,当初我帮阿耀和小辉,是看他们兄弟遭遇可怜,可你这次宁可得罪黄童生,也要搅和这事,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大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秀致含笑的脸。
他定了定神,垂眸回道:“这些年在学堂念书,多亏黄婶肯照看,我们这些学生才有热乎饭吃,听说那女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要是她成了夫子家的儿媳,哪里会像黄婶这般周到,孙儿是为自个儿的肚子打算罢了。”
梁青娥盯着大孙子寻思半晌,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最后只是轻叹口气,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
等到吃晚饭时,整个饭桌上,都是秦兰花的高谈阔论,说的自然还是黄修文和他那个青楼出身的小妾。
她说起八卦来比叶银红不差什么,有些言语辱骂之处,甚至比叶银红还要更甚一筹。
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家,多的是东家夫妻对打,西家妯娌骂架的琐碎破事,光他们村,一个月都能有好几起。
可像这种书生想娶青楼女子作妻的事儿,那是多少年都碰不上一桩。
是以不光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就如林老虎林大熊这样的汉子,都觉得稀奇。
秦兰花自己说还不算,有时还要拉扯一下大壮二壮和三壮,让哥仨补充一下相关细节,为她听来的八卦,增添些可信度。
大壮刚挨了一顿训斥,虽说阿奶没有责罚他,他也不悔自个的所作所为,然当着梁青娥的面,他也不敢胡乱带节奏。
二壮三壮更是亲眼瞅见阿奶喊大哥进屋谈话,虽不知说的啥,但俩孩子极有眼力见。
那是事事跟着大哥的脚步走,大哥都不知道的事,他们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秦兰花无法,骂了三壮两句,再腹诽大壮二壮果真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等把听来的八卦全倒出来后,便开始编造臆测起来。
甚至连黄修文怎么同这女子相识的,都说的有鼻子有眼。
一顿饭吃完,大家耳朵里满是黄童生,青楼女子,还有那个小男娃。
二日天不亮,林飞鹰就跟着村长等人,去官道服徭役去了,林老虎则拿着镰刀到处去割辣蓼草。
等清晨第一缕晨光洒落时,小院里已经堆了好几筐辣蓼。
吃完早饭,梁青娥把孩子们都打发出门,便带着林老虎和两个儿媳忙活做酒曲。
几人正捣辣蓼草呢,就听院门传来砰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