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黄夫子在烧火,老卫氏在做饭。
天色擦黑,屋里的光线变得昏暗,黄夫子看一眼橱柜上的油灯,开口道:“咋不把油灯点上,屋里也亮堂些。”
老卫氏叹气道:“咱们现在有孙子了,那日见到那孩子,可是聪慧的很,说不得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咱们节省些,往后孩子的路也宽阔些。”
黄夫子忙“嘘”一声:“你这老婆子嘴愈发没个把门,当心满蹊娘听见吃心。”
老卫氏又叹口气:“那我能有啥法子,比起莹娘,自然是满蹊娘这个我从小看大的侄女更亲近,可要是和孙子比,满蹊娘也得靠后了……
何况我又不是没劝过修文,我说把麟哥儿抱回来,放在满蹊娘名下,如此孙子不用背私生子的名声,也全了我和满蹊娘的姑侄婆媳情分,就是我娘家哥嫂那里,我也有话交代了……
这不是修文和莹娘都不愿意,修文说不忍他们母子分离,我反正该做的都做了,我自问对得起满蹊娘,她若是肚子争气,哪会有这些破事,现在村里风言风语说咱们修文是负心汉,我想起来就窝火……”
“你儿子本来就是负心汉,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全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黄夫子声音里满是严厉:“还有你,满蹊娘这些年勤谨孝顺,虽是儿媳,和闺女也不差什么,还给咱们生下个这么聪慧贴心的孙女,她咋不争气了……”
小卫氏靠在灶房的外墙上,手捂着嘴,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她扶住闺女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母女俩轻手轻脚又回了房间。
刚回到房间,小卫氏虚脱一般倒在炕上,把头闷在被子里,呜呜哭起来。
黄满蹊坐在她身边,轻轻替她顺着背。
好一会儿后,再起身时,她赤红的眼里带着决然:“不用问你阿爷阿奶了,把你心里怎么想的,告诉娘,咱娘俩好好盘算盘算。”
她看着闺女,眼里含着愧疚:“是娘想当然了,这个家我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住我闺女,你放心,娘一定会护着你。”
黄满蹊心里大松一口气,她握着小卫氏的手,眼里有歉疚,有濡慕:“是女儿自私,知道娘心里不欢喜,还强把娘留在这个家,但除了女儿身边,我不放心娘去任何地方。”
说着,她抿了抿唇,声音更低几分,凑近小卫氏耳边,絮絮说起来。
小卫氏默默听着,待闺女说完,她思索几息,挑着觉得不周全的地方,仔细一一补足。
天将擦黑时,大壮赶回家里,瞅见他空着手回来,乐宝不禁好奇:“大哥,你不是去学堂拿书吗,书呢。”
大壮僵滞一瞬,悄悄看了眼正在灶房盛饭的阿奶,见阿奶表情如常,方才松口气。
他轻咳一声,掩住心虚:“学堂门锁了,钥匙在夫子身上,他人去地里忙活庄稼,书没拿到。”
乐宝有些着急:“大哥不是说明儿要考教功课吗,这没拿到书,夫子会不会打你戒尺啊。”
“无事,就一小节内容,明儿早些去学堂,提早背下来就成。”
大壮不想说这个,借着摆桌凳碗筷,结束了这个话题。
梁青娥把稀饭一碗碗盛好,听着俩孩子的对话声,她忍不住摇头。
记得大壮幼时,年节下打碎了一只碗,他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不会撒谎。
如今十三岁的少年郎,编起瞎话来那叫一个滴水不漏,果然读书使人开智。
想到二壮的未尽之言,和前几日在大黄庄听来的风言风语,梁青娥不由眉头微蹙。
她扬声喊一句吃饭,人就出了灶房,坐在了桌前。
瞅着儿媳孙子孙女们一一把饭菜端出来,然后各人落座开始闷头干饭,她看一眼安静沉默的大孙子,忍不住暗暗叹气。
明年开春这小子就要下场了,偏偏这节骨眼上,黄家闹出这事来。
想到二壮脱口而出的黄夫子要把学堂交给亲儿子,还有那啥外室……
还有前些日子去大黄庄卖酒糟时,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梁青娥心里就止不住发愁。
生怕黄修文干出的这些破事,影响到仨孩子学业。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到二日傍晚时,她沿着河沿看辣蓼草的生长情况,便听了一耳朵闲话。
“听说了吗,黄秀才他那个童生儿子,搁外面纳小妾不算,还想把小妾扶正,卫婆子都气病了。”
“黄秀才他儿子是叫黄修文吧,十多年前就听说他在县学读书,听说等闲不回来,读书刻苦的很,这咋还纳上妾了呐。”
“可不是用功的很,只是往色字上用功罢了,听说他纳的这小娘们是个妓女,两人风月场上认识的,这不,这小妾母凭子贵,要黄修文休妻娶她呢。”
听着这话,河边洗涤衣裳的妇人们,俱是一脸震惊:“啥,那小妾竟是个妓女,连娃都生了,这孩子是黄修文的吗,黄夫子好歹也是个秀才,能容忍妓女给他当儿媳。”
“那肯定是不能忍啊,刚不是说了吗,卫婆子都气病了,可怜她那个孙女到处寻长寿之人穿过的衣物,说给她阿奶做一件千补百结衣祈福呢。”
“真是个孝顺姑娘,可惜不是男娃。”
“………”
梁青娥听了片刻,见这些人来来回回就这么些话,便抬步又往山脚下走去,继续找辣蓼草。
今儿一大清早,家里又做了七十五斤麦仁糟,把五个新烧制的陶盆都装满了。
这麦仁糟做的多,酒曲就用的快,她得赶紧再做一批酒曲出来,省得到时短缺,耽误事。
哪知刚走到山脚,就见几个弯腰割猪草的妇人正凑在一处,一边挥镰,一边口若悬河高声讨论。
\"听说了吗,黄修文纳的那个小妾,听说是青楼出身,不过好在清倌儿。\"
“清倌儿又怎样,进了窑子还不是任老鸨随便调教,再干净的棉花落进灶膛,它也得沾颜色……\"
“正是呢,进了这行当,便真是个清倌,究竟也不清白……”
说着说着,这几个妇人嘴巴就不正经起来,粗鄙的荤话张口就来。
梁青娥扭身就要离开,步子还没跨出去,不想有个妇人一转身,瞧见了她。
“二婶子啥时候来的,是捡柴禾,还是割猪草。”
“闲来走走,看看哪处草长的茂盛,一会儿让家里孩子过来割。”
妇人们面上浮起羡慕:“还是婶子舒坦,膝下孙儿孙女懂事,能搭把手,哪像咱们,睁眼忙到熄灯,连喝口水的功夫都得掐着算,就没有个自在喘气的时候。”
梁青娥不想和她们扯这些,便摆出一副忧郁淡笑:“都是打这么样熬过来的,你们好歹还有男人能依靠,可比我老婆子年轻那会儿,轻松太多了,我那时候,才是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