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狡被抢走的瞬间,孟和左臂的剧毒已蔓至肘部。
青黑毒纹如活蛇蠕动,所过之处血肉传来冰针穿刺般的蚀骨痛楚,更可怕的是心脏被无形鬼手攥紧的窒息感——鸩羽花毒正在绞杀莳蕃草的金色暖流。
“剜肉!快!”百夫长的匕首已抵住孟和肿胀发黑的伤口,指尖却在发抖。鸩毒入血,剜肉放血不过是剜心般的徒劳。
“不…”孟和喉头滚动,挤出嘶哑气音。他涣散的目光越过众人染血的肩甲,投向峭壁对面幽邃的针叶林。
风穿过林隙的呜咽声中,夹杂着一缕微不可闻、却直刺灵魂的尖细哀鸣!
那声音非人非兽,充满濒死的恐惧与刻骨的仇恨,瞬间穿透了孟和剧毒侵蚀的模糊意识,与一段尘封记述轰然共鸣:“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山魈),食之善走,通草木之语。”
“林…中…”孟和染血的指尖艰难抬起,指向哀鸣来处,“救…山魈幼崽!”
格日勒等人愕然。鏖战一夜,伤亡过半,首领命悬一线,此刻竟要去救林中精怪?
“大哥中毒神智不清了!”拓克急吼,伸手欲按回孟和。
“听他的!”百夫长死死盯住孟和眼中那抹濒死也未熄灭的锐光——那是孟和首领永不放弃的狩猎本能!
百夫长率先翻身上马,“格日勒守首领!其余能动的,跟我来!”
百夫长率十余残兵冲入幽暗针叶林。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远比谷中更甚!
眼前景象令人头皮炸裂。
十余具东胡俘虏尸体横陈林间空地上,死状极惨:喉管撕裂,胸腹洞开,显然死于野兽利爪。
但更骇人的是空地中央——三头体型如半大孩童、浑身覆盖棕红长毛、面目似哭似笑的山魈(狌狌),倒在血泊中抽搐!
它们白生生的耳朵被利器割去,四肢被粗糙的皮绳捆缚,几支苍狼部制的箭矢深深钉入它们腹部,血泪顺着褶皱的眼角淌下。
而空地边缘,五个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东胡俘虏正挥舞着带血的短刀和弓箭,围猎最后一只缩在古树根隙、发出绝望哀鸣的山魈幼崽!
“畜生!”一名苍狼战士目眦欲裂。这些东胡俘虏竟趁乱逃入山林,虐杀山魈取耳(传闻山魈耳可入药致幻)!
“杀!”百夫长的怒火点燃了角弓。含愤一箭撕裂空气,精准洞穿一名正举刀劈向幼崽的俘虏咽喉!
其余战士如猛虎出柙,刀光卷向惊愕的敌人。
短促而惨烈的搏杀。五个陷入疯狂的俘虏很快被剁成肉泥。
但最后一名俘虏临死前掷出的短刀,也狠狠扎入了那只山魈幼崽的后腿!
“嗷——!”幼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棕红的毛发被鲜血浸透,黑亮的圆眼里满是痛苦与惊惧。
百夫长疾步上前,小心靠近。那幼崽缩在树根深处,龇着细密的尖牙,发出威胁的低吼,拖着伤腿拼命向后蹭,鲜血在腐叶上拖出刺目的红痕。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迅疾的脚步声踏碎林间死寂!腥风扑面!
“吼——!!!”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道巨大的黑影裹挟着摧折枝叶的狂风,轰然落在空地边缘!
来者赫然是一头壮硕如熊的巨型山魈!它浑身棕红长毛贲张如针,獠牙外翻,白耳竖立,一双猩红的巨眼死死锁定乌英嘎和地上哀鸣的幼崽,狂暴的怒意几乎化为实质!
“首领小心!”战士们骇然惊呼,刀箭齐指。
巨型山魈的目光扫过满地同族的尸体和割下的白耳,最后落在百夫长脚边染血的箭矢和孟和战士的装束上,喉咙里发出低沉如闷雷的咆哮,浑身肌肉绷紧,利爪深深抠入泥土,眼看就要暴起发难!
“住手!”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嘶喝从林边传来。
格日勒与两名战士半扶半抱着孟和,踉跄而至。他脸上死气弥漫,左臂青黑已过肩胛,唯有右手死死攥着几片沾着金色汁液的莳蕃草叶。
那巨型山魈猛地转头,猩红巨眼盯住孟和。当它看到孟和臂上那狰狞蔓延的青黑毒纹,以及他手中莳蕃草叶散发的微弱金芒时,狂暴的杀意陡然一滞,巨眼中竟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惊疑与凝重。
孟和喘息着,用尽力气挣脱搀扶,一步步挪向空地中央那只受伤的山魈幼崽。
他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剧毒和失血让他视野模糊,唯有香料策士的本能指引着他——幼崽伤口流淌的血液里,散发着一股极其淡雅、却异常清晰的混合药香!
有沙棠果的清冽、有文茎叶的冷峻…甚至还有一丝礜石苔特有的铁锈硫磺气息!这些本该致命的毒物,在山魈血液里竟形成一种奇异的共生平衡!
幼崽看着这个浑身是血、散发着恐怖剧毒气息的人类靠近,恐惧地尖叫挣扎。
“别怕…”孟和的声音沙哑如裂帛。他在幼崽身前艰难蹲下,无视山魈长老喉咙里警告的低吼,伸出那只被胡狡断骨刺穿、正不断渗出青黑毒血的左手,颤抖着,缓缓按向幼崽后腿血流如注的伤口!
“首领!” 惊呼声四起!
百夫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孟和伤口剧毒若是侵入幼崽体内,必死无疑!
嗤——!
青黑毒血与幼崽鲜红的山魈之血交融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浓郁如实质的七彩药雾猛地从伤口交叠处蒸腾而起!雾气翻滚,幻化出沙棠之形、文茎之影、礜苔之鳞…记载中的诸多阴山神植虚影在其中生生灭灭!更有一股古老苍茫的意志在药雾中苏醒!
山魈幼崽的哀嚎戛然而止,伤口流出的血液瞬间由鲜红转为瑰丽的琥珀金色,流血立止!
更神奇的是,孟和左臂上疯狂蔓延的青黑毒纹,在七彩药雾的冲刷下,竟如同被无形的手遏制,向上侵蚀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一股清凉之意暂时压下了噬心之痛!
“吼…”山魈长老猩红的巨眼中,所有的狂暴杀意尽数化为震惊与难以置信。
它低吼一声,缓缓俯下巨大的身躯,伸出布满厚茧的巨掌,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到孟和按在幼崽伤口上的手背。
一股温和浑厚的精神波动顺着接触传递而来,带着抚慰与接纳。
血盟,成!
孟和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向后软倒。山魈长老巨臂一伸,稳稳将他托住。它仰首发出一声穿透林海的长啸!
啸声未落,四周幽暗的林影中,悉悉索索声响起。数十双或警惕、或好奇、或悲戚的眼睛在枝叶间亮起——幸存的山魈族群现身了!
它们沉默地围拢过来,看着被长老托住的孟和,看着地上同族的尸体,看着被毒血救活的幼崽,最终,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孟和身上,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敬畏。
“带…带路…”孟和在山魈长老臂弯中艰难喘息,目光投向密林深处,“你们…采药…之地…”
山魈长老深深看了孟和一眼,仿佛读懂了香料策士灵魂深处的渴求。
它低吼一声,托着孟和,转身大步迈向密林更幽暗的深处。幸存的苍狼战士搀扶着伤员,在山魈族群的无声簇拥下,紧随其后。
穿过盘根错节的密林,绕过飞瀑轰鸣的深涧,山魈长老最终停在了一面毫不起眼、爬满厚厚藤蔓的峭壁前。
它伸出巨爪,拨开一处看似天然的藤蔓帘幕。
一股混合着岁月尘埃与无数奇异草木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峭壁之后,竟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的洞窟!洞窟高逾十丈,穹顶垂落无数散发着莹莹微光的钟乳石,照亮了这片尘封的秘境。
洞窟中央,是一座由整块暗青色阴山砺石(礜石)雕琢而成的巨大平台!平台表面布满无数纵横交错的浅槽与凹坑,边缘散落着几件蒙尘的器具:
人面鸮首药碾:青铜铸造,鸮首狰狞,口衔石轮(鸮为草原崇拜的夜神,碾药象征调和阴阳)。
北斗七星杵臼:玉质杵身刻北斗七曜,臼底内嵌磁石(暗合星力引药性)。
彩绘髑髅药罐:陶罐表面彩绘着舞蹈的骷髅(萨满法器,以死亡意象镇压药毒)。
更令人震撼的是四壁!并非岩石,而是无数层层叠叠、如同蜂巢般的天然石龛!每一个石龛内,都生长着一种形态奇异的植物:
有叶片如黄金小剑,脉络流淌赤红浆液的“赤霄剑兰”(疑为《山海经》中“其华如金”的瑶草变种)。
有根茎虬结如龙、结着冰蓝色浆果的“玄冰地龙藤”(似书中“其根如龙”的不死神药)。
有花朵形似展翅雄鹰、花粉如金沙飘散的“金雕羽绒花”(或为“其状如鹰”的飞廉草)…
种类之多,不下百种!
许多植物下方石龛内,还残留着风干的叶片、根须或碾碎的粉末——这是太古以来,山魈族群世代守护并采集的药圃!
“原来…如此…”孟和在震惊中明悟。阴山作为《山海经》记载的神异之地,其孕育的百草精华,正是被山魈这类“通草木之语”的精怪所发现、采集、甚至初步加工!
后世蒙藏药学的核心奥秘——“毒药相生相克平衡之道”(如以剧毒铁棒锤镇痛,以狼毒草消炎),其源头,或许就藏在这太古山魈药坊之中!
格日勒等人小心翼翼地采集着赤霄剑兰的叶片、玄冰地龙藤的浆果…这些神植精华,将是压制鸩毒的希望。
山魈长老将孟和轻轻放在冰冷的砺石平台上,它伸出巨爪,从最高处一个被苔藓覆盖的石龛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了一小捧深紫色、形如虫卵、散发着浓郁苦杏仁气味的干瘪果实。
“蓇…蓉果?”孟和瞳孔微缩。此乃明载的剧毒致幻之物(“其草多蓇蓉”),胡狡正是利用其苔藓气息制造混乱!
长老低吼一声,将几枚蓇蓉果丢入人面鸮首药碾,又抓起一把金雕羽绒花的金色花粉,几片赤霄剑兰的叶子,最后竟从自己臂上伤口抹了一点尚未凝固的、琥珀金色的血液——那是与孟和毒血交融后的异血!
它推动石轮,在刺耳的碾磨声中,将数种属性相冲的剧毒之物与自身精血调和。
碾槽中的混合物化作一滩粘稠的、闪烁着诡异紫金光泽的药膏。
长老挖出药膏,毫不犹豫地涂抹在孟和左臂青黑毒纹蔓延的边缘!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冰雪!剧烈的灼痛让孟和浑身痉挛!
青黑毒纹在紫金药膏的覆盖下疯狂扭动、收缩,与药膏相接处腾起带着刺鼻杏仁味的青烟!
剧痛之后,是一股奇异的清凉顺着经络流淌,心脏的绞痛竟奇迹般缓解了一丝!
以毒攻毒!山魈以世代积累的药性智慧,用孟和与幼崽盟血为引,调和阴山百草精华,暂时扼住了鸩毒的咽喉!
孟和躺在冰冷的砺石台上,望着穹顶垂落的微光钟乳,感受着左臂那冰火交织的痛楚与生机。
胡狡的哨声掀起的血浪,将他冲入了阴山最深的隐秘之地。山魈的泣血,洞窟的药坊,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太古药学深渊的大门。
鸩羽花的毒依旧在血脉中蛰伏,但一线生机,已在这药学的古老源头上,悄然萌发。
而洞窟深处,那条被藤蔓遮蔽、通往更幽邃地脉的天然石隙中,隐约传来潺潺水流声,空气中,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的、仿佛来自洪荒的青铜锈迹与泥土腥气混杂的气息,正悄然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