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馆,清清将香灰分装三份。
第一份单独给老鼠嗅闻,鼠儿只是打了个喷嚏;第二份混入清水,银针探入依旧只显浅灰;但第三份熏染饮过井水的老鼠后,那老鼠竟开始疯狂撕咬自己前爪,皮开肉绽也不停下。
症状与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清清盯着笼中血痕,转向一旁医官询问:“这些祈福烧的香木,平日都有什么?”
老医官掰着枯指细数:“无非艾草、苍术......”
话音未落,旁边配药的小童插嘴道:“城南新开的万花堂香料最好,价钱还便宜,把周记香铺都挤垮啦!”
连靖不由敛了神色。多年行军的经验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蹊跷。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清清一眼,见她眼中也闪过一丝疑虑,便知二人想到了一处。
“听着倒是有趣,明日可否带我们去开开眼界?”
连靖换上轻松的语气,笑着询问身后人道。
“大人客气了。”差役连忙搓着手赔笑。
次日清晨,连靖带着两名亲卫,与两名洛安衙役在前开路,护着清清和铁盈袖直奔城东。
蒙蒙雾气中,“万花堂”的靛蓝招牌若隐若现。门面虽不大,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铺门推开,铜铃发出清脆声响。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的掌柜立即抬头。
这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白净男子,眉眼含笑却不见纹路。
“掌柜的。”衙役亮出腰牌。
“哎哟,各位官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那中年男子放下算盘,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
“不知官爷今日所为何事?是税费还是……”
清清没等衙役回话,主动上前一步,带着好奇又天真的笑容。
“听说您家香料品质绝佳,价格还公道?”
“不敢当不敢当,”掌柜连连摆手,谦虚道,“薄利多销,薄利多销,全仗街坊邻里照顾。”
视线划过柜台上的香囊,清清拈起一片艾草,对着天光细看。
“这艾草晒得真通透,春艾和秋艾入药效用差很多呢,尤其是驱瘴避秽......您这儿春艾存货如何?”
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随即迅速回答。
“姑娘懂行!春艾确实好,阳气足!我这货都是精挑细选的,效用差不离的。”
清清笑了笑,又拿起一包研磨好的粉末,指着问:“檀香、沉香、柏子仁……这是安神香?”
掌柜笑容有些僵硬,却还是点了点头。
“既是安神,怎会混着陈皮?陈皮辛散理气,似乎药性不合啊。”
掌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陈皮......只是微量佐使,取其芳香醒脾之气,引众药归经,调和气血......”
“调和气血?”清清眼神顿时锐利。
“用辛温理气之药调和气血助安眠?你对香料分明一窍不通!”
掌柜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拍案:“姑娘若是存心找茬,就请移步别家!”
阴鸷的目光扫过两名差役,他鼻腔冷哼一声。
“小店打开门做生意,不惹事也不怕事!”
连靖剑眉倒竖,正要发作,就被清清一个眼神制止。
她眨了眨眼,绽开天真笑靥:“掌柜的别恼,我不过是想试试您的本事。因为......”
右手拢入衣袖,声音压低几分。
“我要买的这种香料极为珍贵,寻常铺子根本见不着,我只怕出错了。”
掌柜的脸色阴晴不定,强压下怒意问道:“姑娘究竟要买什么贵重香料?”
“就是——”清清取出绢帕包裹的物件,伸手摊开。
“这个!”
帕子展开的刹那,掌柜看到泛着幽蓝的灰烬,脸色大变。
“倭国皇室御用的焚心草,怎会在你店里出售?!”清清声音陡然转厉。
掌柜脸上伪装的谦卑瞬间撕裂,眼中凶光毕露。他猛然拍向柜台暗格,木柜发出“咔嗒”一声脆响。
角落里三个半人高的香桶轰然炸开,六名黑衣蒙面人持刀跃出。
与此同时,三枚紫烟弹丸被掷向地面,刺鼻浓烟霎时吞没了整个店铺。
“是倭寇!保护姑娘!”连靖一声暴喝,长刀出鞘如龙吟。
两名亲卫立即上前相助,衙役也挥动水火棍迎向突袭的黑衣忍者。
铁盈袖将清清护在身后,素手轻扬:“小白,去!”
白蛇化作银光直扑掌柜咽喉。那掌柜身形诡异一扭,竟险险避过蛇吻,袖中抖出淬毒短刃。
“你快退开!”铁盈袖眸光微凛,侧首沉声向清清道,旋即规律地摇动起腕上银铃。
伴着她口中低吟,蛇群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激战中的众人团团围住。
清清明白此刻自己若贸然上前,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让众人分心保护。
铁盈袖的警示言犹在耳,她当即转身,贴着墙根向门口疾退。
恰在此刻,一个矮小如猿猴的黑影从香案下窜出。
他借着烟雾掩护,悄无声息地逼近正掩袖后退的清清。
寒光乍现,短刀直取后心。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的刹那,清清忽觉脊背一凉。她身体先于思绪做出反应,足尖轻点,如游鱼般滑开三步。
正是景深教她的移形换影。
与此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在街对面炸响。
“清清!”
只见一道瘦削身影从巷口阴影中飞扑而出,径直向那矮小杀手而去。
噗——
短刀深深没入来人胸膛,鲜血喷溅在清清鹅黄色的裙裾上。那人被冲击力带得重重摔落,倒在清清脚边三步之距。
铁盈袖心头一紧,小白蛇如闪电般旋身,一口咬中矮小杀手脖颈。
那人顿时面色发青,栽倒在地抽搐不止,很快就不动了。
清清踉跄后退,待看清地上那人的面容时,瞳孔骤然紧缩。
“白......白砚辞?!”
地上青年胸前洇开大片黑色血迹,苍白的脸上却浮起一丝笑意。
清清怔怔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指尖不受控地发颤。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根本不该出现的人。
“......清......清......”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离清清的裙角仅寸许,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骂你......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错了......现在赔......赔给你......”
他气若游丝,往日总是盛满傲气的眼睛渐渐湿润。
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的黑血从他嘴角溢出。
白砚辞始终记挂着要为当初的事致歉,但因踌躇未能开口。待他终于下定决心时,清清已经离开大齐军营,此事便成了他的心结。
他虽愿抗击倭寇,却不愿参与攻打大梁的战事,遂悄然离开。
临行前,他想再见清清一面,恰逢她与连靖一行人启程前往洛安,便一路暗中跟随。
直到此刻见清清遇险,他再也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清清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按住白砚辞胸前伤口,可毒血仍从她指缝间不断渗出。
铁盈袖俯身探了探他的脉息,抬眼时眸中已是凝重。
“心脉俱断,毒入膏肓。”她声音压得极低,像重锤砸在清清心头。
白砚辞瞳孔开始涣散,可那双眼睛仍固执地追着少女的脸,眼底翻涌着卑微又满足的光。
清清手指僵硬,喉咙生疼。
她从未喜欢过这个骄傲又别扭的人,可眼下看着他被毒血浸透的衣襟,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谁要你自作主张替我去死?谁要你这种人的命赔!”她揪住他染血的衣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砚辞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扭曲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你......喜欢的......是枣......树下那个人......他对你......比我好太多......”
清清闻言不由怔住。
白砚辞恍惚间看见了天启城的艳阳。
少女踮着脚往他手里塞油纸包,杏眼弯成月牙:“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偷心蜜枣’!”
转眼间又看见她气鼓鼓瞪圆眼睛的模样,鲜活得像三月枝头初绽的桃花。
“帮我......转告我妹妹......好好活着......还有你......别......别怪我了......”
清清看着他逐渐灰败的脸色,看着他奋力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可那手只抬到半空便重重跌落,溅起一小片血花。
最后的目光凝固在她惊惶的脸上,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
“再......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尾音散在清晨潮湿的雾气里,睁着的眼睛还映着清清苍白的倒影。
他胸口再也没有了起伏,也再没有等来少女的笑容。
清清茫然望着自己染血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最后微弱的心跳。
连靖长刀正抵在掌柜咽喉处,却见那白净男子扯出个诡异的笑容。
他一下咬碎后槽牙中的毒药,黑血瞬间从七窍涌出。
“该死!”连靖一把掐住他下颌,可为时已晚。掌柜的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很快没了气息。
处理完残局,连靖转身见清清还跪在血泊里,快步上前半蹲下来。
“姑娘放心,已经没事了。”
清清缓缓抬头,脸上血痕未干。她怔怔望向连靖染血的长衫,又转向铁盈袖素白的衣袖。
“他死了。”
她唇瓣轻颤,声音飘忽,如同碎雪落进炭火。
铁盈袖取出素帕,擦拭清清脸上血污:“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手掌传来温热力道,清清却只觉浑身发冷。
“一个无辜的人为我死了。”她攥紧了衣袖,泪珠一点点砸在手背上。
“他说喜欢我,可每次都要用最难听的话骂我。”
她盯着地上那滩渐渐凝固的血,眼眶烧得生疼,“我明明……明明决定了要一直讨厌他的,可是......可是现在他死了......”
白砚辞最后眼神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压着她原谅,要她怎么办,又要她怎么还?
呜咽渐渐变成抽泣,最后化作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