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照旧还是要在虎阳关休整三日。
说三天就三天,多一刻都不行。
不是因为怕挨饿,也不是因为怕免费打白工出苦大力,是因为虎阳关里的那群饥民。
他们看着驼队里面那些骆驼的时候,眼珠子都在往外冒绿光。
也别说那些饥民了,就连虎阳关里的那几百个“忠勇无双”的兵丁看着骆驼的时候都直咽口水。
虎阳关里穷的啊……。
别的地方形容穷,都说——耗子进去都要含着眼泪出来。
虎阳关这个地方穷的——耗子敢来那就根本别想出去,因为虎阳关里的人是真的会吃耗子。
张统严令自己带来的兵卒无论如何一定都要看管好驼队,尤其是藏海大师和他那三个记名弟子,无论如何不能有任何闪失。
至于说吃饭问题?
眼下唯一能想到的饭辙就是去挖粮仓。
之前那名老兵卒说的很清楚——粮仓里至多还剩下两成能吃的粮食。
两成就两成,好歹有口吃的。
想吃的话那就只能是去挖。
也别问之前为什么没人抢粮仓、挖粮食,因为……。
“这他奶奶的是粮仓?”张统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废墟眼都直了,被气的脑袋顶上呼呼冒白烟。
各种建筑东倒西歪、遍地的积水、各种脏东西、密密麻麻的死虫子、老鼠骨头、臭气熏天,还有成堆成堆的碎石掩埋……。
整个粮仓就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兵丁毫无生气地在那看守。
从这里挖粮食?
这特么的和挖一座山有啥区别?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把个好端端地粮仓祸害的还不如乡下的旱厕,陈陆平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这特么还不如被人抢了、被火烧了,起码看着没这么膈应人。
这可是粮食啊!粮食!
就这么糟践了?
“刚开始呢,是陈将军那边拖着,一直都没修,拖着拖着就全垮了。陈将军觉得新造一处粮仓把粮食转移出去花的钱比修花的还多,也没同意。而且粮仓重地嘛,陈将军也不许有人靠近,随用随取呗。结果放着放着就全烂了,烂完了以后又嫌弃粮仓的味道太大,干脆就叫修大佛的工匠把凿下来的石料全往这边堆,打算用这个办法埋埋味道。”
“你们就这么听话啊?”
“不然呢?”那兵卒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不听陈将军的听谁的?虎阳关里可不就是他最大吗?”
“朝廷就没再下发新粮过来吗?”
“发啥新粮?虎阳关账面上的存粮可是足够五十万军民吃喝三年的,想等朝廷的粮草过来,起码还要一年。”兵卒翻了个白眼:“一年之后鬼知道虎阳关是不是已经变成一座空城了。再说现在各地匪患严重,朝廷手里也没余粮,新粮啥时候能送到谁也说不准。大不了就死在这呗。”
张统简直都感动哭了……。
瞧瞧这些虎阳关的弟兄们!
自己真不该看不起人家啊!
虎阳关都这德行了,别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起码人家留下了。不仅留下了,还能应付差事……。
人家这哪是软蛋啊?
分明就是忠烈死士!
“陈陆平那个无毛屌货,每天都在干嘛?”张统额头青筋乱跳。
“不干嘛,就是抱着他的娇妻美妾一起吃斋念佛。”
“这个王八蛋还有娇妻美妾呢?”
“原来还是有的。”
“什么叫原来还是有的?”
“饿死了呗。”
张统想骂街、想杀人,想了一圈不敢再想了,再想下去张统怕自己自杀……。
陈陆平啊!陈陆平!
我老张求求你了!为了虎牢关的黎民百姓、守城将士和你那饿死的娇妻美妾——你特么就当个贪官吧!别这么作死了行吗!
张统感觉自己简直都要气的背过气去了,努力平复了半天的心情之后又问了一句:“他陈陆平为何不向周边郡县、关隘发文求粮啊?”
“发了啊,也求了啊。全都石沉大海,没个人回复。”那兵卒抬起眼皮看了张统一眼:“也给你们西平关发了。”
张统气的全身都在哆嗦。
该!
活特么的该!
都知道这个陈陆平是个什么玩意!
老子要是刘将军,老子也不鸟他!
你爱死不死!活不起就赶紧死去!
只是可怜了这虎阳关内众多军民啊!
那可是足足五十多万口人啊!
如今却空了……,空了……。
修大佛!修大佛!
修你娘的秃鸡蛋!
张统越想越气,恨不得直接提刀砍了陈陆平,再一把火烧了那劳什子狗屁大佛。
不管张统如何愤怒,藏海大师该讲经还是要讲经的,只是这处讲经的所在和场面实在是寒酸了些。
藏海大师讲经的道场开在了原本的大青龙寺,只可惜如今的大青龙寺已经无了……。
昔日占地颇广、香火鼎盛的大青龙寺,如今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地,合寺僧众不见一个,就连那残垣断瓦都不剩下一片。寺内栽种的古树都被连根挖了,花草不剩一根,供奉的诸多神佛金身更是不知去处,就连地皮都薄了三尺。
藏海大师着实是被这一幕吓坏了,还以为虎阳关守将陈陆平是打算要灭佛。
直到虎阳关内的老兵跟他说这是为了去修那座千米大佛。
修大佛?
那尊大佛藏海大师看了,虽然只是初具雏形,但是却真就是通天的宝相、庄严无双、气势恢弘,往那佛前一站,只仿若置身诸天佛国之内,不由自主地想要纳头便拜。
更别提还有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尊诸天神佛和那由底通天的彩绘壁画,就连大佛身后的西极须弥净土妙境都已经初步规划了。
赞上一句旷古绝今毫不夸张,甚至于很有可能会后无来者。
但是藏海大师想不明白……。
你修大佛何苦要把这大青龙寺给拆成一片白地啊?
如今藏海大师就只能在这一片白地上给下面那几千号刚刚吃了些馊米粥的饥苦民众讲经说法,边上除了三个记名弟子,就只有十来个一脸菜色、歪歪斜斜的虎阳关守军和张统派来的三十名还饿着肚子的护军。
然而再怎么想不明白,该干的事情还是要干的。藏海大师迅速调整状态,盘腿打坐,准备开讲。
然而未等他开口,人群中就有人问了一句:“大师,今日不去那佛前讲经了吗?”
“佛前?”
“就是那千米通天大佛那边。”
这个问题还真把藏海大师给问的愣了一下:“阿弥陀佛,贫僧见那大佛处……。”
那大佛处虽然恢弘,但是居然连工匠都不见一个,工匠居住的棚屋也早就人去屋空、有不少都塌了,遍地碎石废料、杂草生的足有一人多高,像垃圾场更多过像是工地。
在那地方讲经说法,也别说是三四千人,想要容下三四百人都难。
“没关系的,大师。在这里听就很好,其实我们更希望能在这里听您讲经说法。”
“施主,何出此言啊?”
“在千米大佛那边,我们听经是要干活的,如今我们实在是干不动了。”
“这……。讲经说法本为渡化世人,哪有一边听经一边干活的道理?”
“这是陈将军定下的法度。大佛修凿日夜不停,讲经说法也是时刻不可中断。否则就是对我佛不敬,心不虔诚。”
藏海大师只觉遍体生寒,他现在隐约猜到这大青龙寺的僧众因何消失了。
如今也许正是因为这虎阳关内遍寻不着一个僧众,人口也没剩下多少。这大佛的修建才被迫停止的吧?
这哪里是修佛?
分明就是已经堕入了魔道!
名为修佛、实为灭佛!
想到这里,藏海大师忽地打了个寒战——现如今,自己带着三位记名弟子一起来了,还带来了近万民众。僧众有了,民夫也有了。那陈将军怕不会是要继续修那大佛?
出家人理应慈悲为怀,自该去规劝那陈将军勿要再行劳民伤财、徒耗人命去修那大佛。
可是那大佛……。
这可如何是好?
藏海大师一阵心烦气乱,这经居然感觉有些讲不下去了,底下的数千民众也不催、也不急,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
终于,藏海大师下定了决心——自己定要去劝诫那陈将军,绝不可再修什么大佛了。
这件事情只有恶业、毫无功德,便是把那大佛修造好了,佛祖也只会降罪的。
“大师。”见藏海大师许久不曾言语,底下的民众们又发问了:“您所讲的经文据说能度世间一切苦难灾厄,那么也能帮人洗脱恶业吗?”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藏海大师双手合十:“施主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肯在我佛面前诚心忏悔,自当是可以洗脱恶业、得以解脱。”
“很重很重的那种恶业也可以洗脱吗?”
“自然是可以的。”藏海大师不明白,这些穷苦百姓其实全是良善之人。哪里来的什么恶业?
难道他们说的是当沙匪的时候拦路抢劫的事?
“藏海大师,我吃人了。”
只这一句话,就轰的藏海大师颅内一片空白。仿佛是有那灌脑魔音在耳旁炸响一般,令其惊骇莫名、几欲昏厥。
“我也是。”
“我也吃人了。”
“还有我。”
……
许多人纷纷举起手来,就连藏海大师身后的那些虎阳关兵卒居然都有举手的。
这场景在藏海大师看来,简直就如同是阿鼻地狱一般。
自己周围哪还有人啊?
分明就是一群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尖牙利齿的修罗饿鬼!
那一只只举起来的枯瘦手臂根本就是白骨造就的刀山剑林,上面叉满了还在跳动的活人血肉。
鲜血顺着那些肉块流淌下来,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片腥秽冲天、深不见底、广阔无边的沸腾血海,无数的死者在其中载沉载浮、翻滚嘶吼,被那血海熬煮的皮脱肉烂、筋化骨溶。
“大师,吓着您了对吧?”一声问询却又把藏海大师拉回了现实。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藏海大师高声口宣佛号,之前的那些幻觉立时消散无踪。
眼前没有地狱、没有血海,也没有修罗饿鬼,只有那些饥苦之人。
这些人个个形销骨立,就像是一张只剩了一口气,尚且游荡在这世间的人皮空壳。双眼之中麻木呆滞,唯有看向自己的时候才会多了那么一点点莫名的东西。
“大师,我们也不想的。但是实在是没得吃了,不吃人的话,我们会死的。”
“大师,其实我感觉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我也不怕死,只想求个心安。”
“大师,我们虽然吃了人,却从未杀过人。我们吃的都是死人。”
“我实在是太饿了,大师。”
“大师,这虎阳关的墓地和乱葬岗里面已经没有尸体了,全都被我们吃了。”
“大师,我等只想在死前洗脱了这恶业,还请大师成全。”
“万望大师慈悲!成全我等!”
……
尼布拉还好,照例是以金刚不动持身,只是面现悲苦之色,无声哭泣。
慧宗与慧衍却已经是被吓得脸色惨白、抖若筛糠,生怕那些人下一秒就冲上来撕碎了自己。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藏海大师再次口宣佛号,不由得悲从中来:“佛言众生皆苦!诸位施主所求,无非就是一餐一饭;食人虽为大恶业,却是为求存活。诸位施主且耐心听贫僧为大家讲经说法,助大家洗脱了这恶业。”
“大师慈悲!”
“我佛慈悲!”
“既如此,我等死也瞑目了!”
……
众人纷纷跪倒,抽泣不止。
藏海大师感同身受,只觉周身悲苦不能自已,不知不觉中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然而藏海大师口中梵音依旧洪亮,为众人讲经说法。
这是在为众生讲,也是在为自己讲,藏海大师只觉自己对经文经义的理解从未有过如同此时一般的深刻。
仿佛讲经的那个不是自己,而是西极我佛在为自己讲经。
在那一声声佛号中、在那一篇篇经文的念诵下,藏海大师只看见自己眼前的那片无间地狱正在飞速地土崩瓦解、消散不见,终于现出了西极须弥净土妙境的样貌……。
与此同时,王琦正带着周言和哈布会长一起看着眼前的这尊大佛。
要说这尊大佛,那可真是不一般,光是那一长串的名字就不得了,也真难为那个老兵卒居然能一口气背下来。
这大佛现在只是初具雏形而已,隐约看得到个大概的轮廓。即便如此,那也足堪惊世骇俗。
这可是一千米高的玩意,真正做到了山有多高、佛有多大。
为了修这东西,直接把一座山挖开了一整面。
为了修这东西,虎阳关周围的山都被砍秃了。
为了修这东西,虎阳关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哪怕就只是把如今修成的这些部分流传后世,后人都会琢磨这东西很有可能是外星人修的。
大佛主体距离完工还早得很,但是周边同步修起来的那大大小小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诸天神佛已经修好了有几百个,还有一些也已经初具轮廓,另外就是规划好了位置和大小轮廓还没有开始修的。
最大的那几个足有五百米大小,最小的都是等身佛。佛母、罗汉、菩萨、金刚、龙王、力士、护法、飞天、尊者、天王、法王、灵童、得道高僧、往生众生……,一应俱全。
修好的那些神佛里面有一些甚至都已经描金绘彩,就差往上面贴金银了,端的是宝相庄严、梵音妙境、瑞气万千、形态各异、惟妙惟肖、气势非凡。
还有那无数彩绘的真人等身大小佛教壁画跃然石壁之上,从这山脚处一路铺展至那千米高处,与那大佛和这诸天神佛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壁画内容下对十八层地府与六道轮回、中为人间阎浮提与四大部洲、上应三十三层天和西极须弥净土妙境,每一幅都是色彩纷呈、惟妙惟肖、寓意深远。
大佛、诸天神佛、彩绘壁画,光是已经修好的这部分就足以被称之为永恒不朽的艺术瑰宝。
不管是这个大佛本身,还是这些漫天神佛亦或是那些壁画彩绘,都是一项纷繁浩大无比的工程,单独一项没个三四百年怕是都修不完。
结果区区十年,就已经修到初具轮廓……。
这个陈陆平到底是有多疯?
可怜这虎阳关五十万的军民,全都被当成是血食喂养了这漫天的神佛。
“怒爷,三年前我带驼队过虎阳关的时候,这大佛的工地还是人山人海,好一派热闹非常的景象。如今这大佛处,只剩下遍地碎石废料、杂草丛生,人都没一个。”哈布会长摇头叹息,胸中就像是被压了一块千钧巨石。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仰望的根本就不是一尊千米大佛,而是一只遮天的啖人饿鬼:“修了这漫天神佛,绘了这通天的色彩。却给何人看啊……。”
“屁的大佛,这破玩意就是个食人饿鬼。去他妈的佛法和得道高僧。”王琦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字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哈布会长的耳中:“一群死贼秃,不劳作、不养亲、不入仕、不生养,全靠老百姓养着,纯是一群吸血的寄生虫豸,还特么一个比一个能装孙子。”
这次没有外人,哈布会长也没拦着王琦,只是一边听王琦说话一边跟着摇头叹息。几乎是王琦每说一句,他就跟着哀叹一声。
——艾克先生,这处下界会诞生伪神或者是邪神吗?
——那倒不会,还差得远。
——可是我总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
——是,这才是凡人世界的真实样貌。没有伪神和邪神的世界不一定就会过的有多好。
——那么他们所说的那个佛,也是很坏的东西吧?
——两回事。佛的本意其实还是很好的,怎奈佛的弟子和信徒们不争气。还有就是凡人也会打着佛的旗号招摇撞骗。
——那您打算怎么处理呢?
——不处理。
——不处理?
——凡人的事情就交给凡人。
——您对凡人真有信心。
——那是自然,我对凡人一向都很有信心。
王琦和周三的对话周言也能听得到,周三说等她陪着艾克先生的时间久了,也可以如同她一般与艾克先生对话。
周言对此倒是没觉得有多惊讶,平时都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看着,除非必要,否则不发一言。
一阵凿子敲击石头的雕刻声忽然响起。
王琦听了听那声音,直接迈步走了过去。
哈布会长稍一迟疑,立刻跟了过去。
那声音的源头是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石匠,那老石匠牙齿都没剩下几颗,有一只眼睛似乎是瞎了,满头白发稀稀落落,弯腰驼背、老态龙钟。
王琦凑上去看了看:“老哥,您这是在凿什么呢?”
“没什么,给自己刻个墓碑。”那老石匠看了看王琦、周言和哈布会长:“三位客人是路过?”
“嗯,我们是驼队的。”王琦点头。
“老哥!您怎么敢私自更改这神佛名讳啊?”哈布会长看清楚了那老石匠在干什么,顿时就感觉惊骇不已。
每一尊神佛石像边上都有个等身石牌,那石牌上本应刻的是这尊神佛的名讳。
然而那老石匠此时在那尊形容枯槁、满面愁苦的尊者石像石牌上刻的却是——石匠,许泰昌。
把他自己的名字刻在这石牌上,取代了这尊神佛原本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啊……。
老石匠没有回答哈布会长的问题,反而是转过身,和那尊愁苦枯干的尊者石像并列在一起。问了王琦和哈布会长一个问题:“如何?像不像?”
王琦仔细看了看那个老石匠和那尊尊者像,然后点点头:“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听王琦这么一说,哈布会长也猛然惊觉:“哎呀!这简直是越看越像啊!这……,这简直……。”
“相由心生。”老石匠转过头,继续凿刻着那块石牌:“我当初雕这尊尊者像的时候心里就只想着自己,结果雕出来的就是自己了。”
哈布会长闻言有些好奇:“那这漫天神佛,如果与那雕作的匠人不像。岂非是雕的别人?”
老石匠头也没回:“全是雕刻的自己,不是自己就是自己的念想和执念。哪有雕旁人的道理?照着旁人去雕可雕不出来这漫天神佛。”
“神佛本无相,相由一念生。”王琦轻轻说了一句。
“嗯,您这句话说得真好,我这种人都能一下就听懂,不比那些高僧大德差。”老石匠停下了了手中的凿子,抹去了那块石牌上的灰尘,然后又拿起一支笔,开始给那石牌上的字涂漆。
朱丹如血,描的那块石牌上的字猩红刺目,顺着文字上的沟壑流淌而下的些许红色又像血、又像泪。
“毕竟是老了啊,有些许的不稳了……。”老石匠叹了口气:“幸好,不耽误事。”
“老哥,您这颜色描错了吧?”哈布会长看了看,忽然感觉到了不对:“神佛之名不应该是金漆吗?您怎么用的是红漆?”
“没弄错,没弄错。”老石匠笑了几声,然后就是一顿猛咳:“我都说了这是我自己的墓碑,自然应该是用红色。”
“不过客人您说的是,这个字终究还是要用金色的。涂成红色怕是会被官家以为对神佛不敬,凿掉再刻。等这丹漆干透,我再描一遍金漆也就是了。”
“不是,老哥。您就只考虑颜色,却不考虑这石牌上的字吗?这神佛的名字刻的不对,官家定然也是会凿掉重刻的。”
“客人,您多虑了。”老石匠用手捂住嘴一顿猛咳,摊开手掌的时候掌心内满是殷红:“这漫天的神佛,世人究竟识得几个?”
“嗯,反正我是一个也不认识。”王琦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世人不识神佛,神佛更是不认世人。”
“人不识佛,佛不认人。”老石匠轻轻重复了一遍:“您这话说的可真好啊……。既如此,只要有个神佛的样子再带个名字,那就是真的了。我何必怕人会发现不对呢?”
老石匠说到这里,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居然笑出了声:“也许那些后世的高僧大德们还会争论这尊‘石匠许泰昌’究竟是个什么佛也未可知。”
王琦也觉得有趣:“我觉得定然会是如此,想想都觉得有趣。”
哈布会长听着两人的聊天,只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老哥,这篡改神佛名讳可是大罪啊。您就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老石匠佝偻着艰难起身:“我一家五口都死了,如今就剩下我了,我也没几天可活了。我这一辈子雕了四十多年的漫天神佛,如果因为这点事还要叫我死后下地狱,那我也认了。”
老石匠伸出手去,给王琦和哈布会长指点着周边那一尊尊神佛石像:“那边那两尊,我儿子雕的。那几尊,我儿媳妇给上的色。还有那一尊大的,当时我小孙子来给我们送饭,被掉落的石料砸死在那尊佛像下。我还有个孙女,在家饿死了。我孙女死后儿媳妇就疯了,跑出去投了河。我儿子吊在半空中雕凿佛像,绳子断了摔死了,就死在我孙子边上。我老婆子伤心过度,也死了。还有我这只眼,因为进度慢了些,被监工的鞭子抽瞎的。”
哈布会长只感觉自己听的心惊胆颤:“老哥,您……。您不恨吗?”
“恨也没用。”老石匠先是咧嘴一笑,继而就是一阵猛咳:“这天下如同我一般的人太多了。如果恨有用的话,这天下早就不是这般了。倒不如省了那个力气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我雕了一辈子的石头,只想给自己留个名声,叫后人也好知道这些漫天神佛到底是出自谁人之手。”
“那可不一定。”王琦咂巴咂巴嘴:“您这可是在神佛石像的石牌上留的名,死后多半是要被后人当成是某位神佛的。”
“呵呵,那就大可不必了。”老石匠笑着摇了摇头:“我死后若是成了佛,怕被世人唾骂。我穷苦一生、没做过错事,何苦担这份骂名?这个佛还是不成也罢。”
王琦仔细想了想:“嗯,您这话说的对,这个佛不成也罢。石匠许泰昌,这个名字就挺好。”
老石匠笑了笑,对着三人拱了拱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蹒跚离开。
“老哥!”哈布会长忽然向着老石匠高喊:“您叫许泰昌,那这尊被您改了名字的尊者石像。他的本名又是什么啊?”
老石匠也许是听力不太好,居然没有理会哈布会长。慢慢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了那一人多高的杂草丛里。
“你这问题问的。你看,这不刻着呢吗?”王琦拍了一下哈布会长,然后伸手一指那尊者石像边上的石牌:“石匠,许泰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