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神慢慢聚焦蒙上一层水雾，他努力睁着双眸没有眨眼，强逼着那层水雾退去，直到视线再次恢复清晰。
老者询问他：“ 长无，你可怪他？”
“ 不怪。既然十世是我许下的承诺，便应当由他心意。只是，他并未悔改，唯有痛心。而我，在人间以来亦是杀孽深重，余生只愿修行赎罪，不渡世人唯渡自身。”
长无的生生世世皆有他，像是永远逃不开的劫难。他一次次的获取了长无的信任与情感，又一次次亲手杀了他。
身着赤色喜服的两人相视而立，红烛灼灼，少年郎一脸纯澈欣喜，眸子里满是星光抬眸看他，满心满眼皆是他。眼神里是冲破世俗的勇气，是无怨无悔的执着，是朝朝暮暮的依恋，少年看着心上人挺拔的身姿缓缓靠近，他笑着闭上了眼睛，笑容内敛又羞涩，只是他等来的不是温柔缱绻，而是一把尖刀利刃，少年只觉腹部剧痛，尖锐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刺进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刺穿。
少年低眸看去，心上人的手正握在刀柄上，他用了几分力气，白皙的手上迸起青筋，还是那样修长好看的手，是曾经抚摸自己千百次的手，此刻迫不及待的要了断自己的性命。
少年抬眸看他，眼里没有怨恨只有疑惑，他想说话，一张口却溢出了大量鲜血，他只觉浑身无力瘫软下去，好在心上人及时接住了他，将他抱在怀里。
少年的手先是捂住了自己腹部的伤口，但他发现是无济于事的，便索性放开，任由鲜血流淌生命消逝，他只抬手去摸心上人的脸。
男子垂眸看他，任由他沾满血污的手抚摸在自己的脸上。
少年终于支撑不住，手无力的垂落，口中吐着鲜血，眼里满是眷恋…
男子伸手轻轻合上他的眼眸，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叹息。
长无捂住自己的胸口，他不该觉得痛，不该为这样一个无情无义、暴虐凶残的人去痛。
长无喃喃自语道：“ 呵…他为了杀我也真是煞费苦心，动用禁术追踪我的转世，耗费了他不少能量，不然如今也不会只能在白门内呼风唤雨了。”
心脏处传来的钝痛感令他感到呼吸困难，所有的情感与记忆一股脑儿地涌在一起，层层叠叠、纷乱交错，那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那个人。
而自己呢？
本是清白一身的修行者，本是悲悯众生疾苦，超脱世俗之外的灵仙，可如今已是杀孽满身，双手血污。他想起那些葬身于他刀下的亡魂，想起鲜血迸进眼里的感觉，都令他感到痛心与懊悔。
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流落人间转世受难皆是因果，无需太过自责，长无，你天生仙骨慧根，天下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去渡化。”
长无自嘲地笑了笑：“ 我？我如今一身污浊，内心煎熬犹如烈火烧灼，我只求能渡化自身，赎前世罪孽。”
“ 若有此心，我倒是可为你指一去处。” 老者在长无的掌心比划了几下。
随即，长无只觉得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一道白光，他向白光走去，他知道是游戏结束了，他该回到现实世界了。
长无、应观陈坐在应观陈办公室舒服的沙发上，慢慢醒转……
“ 还好么？” 应观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 还好。” 长无应着。
应观陈一愣，追问了一句：“ 真的没事么？” 他感觉到长无周身的气场都改变了，眼神也有些不同，具体却又说不上哪里改变了。
长无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道：“ 我想去找空青。”
应观陈抬眼看他，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 你觉得空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你认识他足够久了，你说，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应观陈没有等长无回答，便施展召唤术将他送进了白门。
…………………
长桌的主位上，空青气定神闲地坐着，似乎早就知道长无要来似的，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 我都想起来了。” 长无走近他，先开口。
“ 我知道。” 空青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这样也好。只有这样完整的长无才配永永远远的在我身边。”
长无躲开他的手，抬头看他，目光决绝：“ 我来是想告诉你两百年后我也不会再回来找你了，我们就此别过，前尘往事恩情歉疚一笔勾销，永世不复相见。天劫若渡便是劫，若终亦是我命。”
“一笔勾销？” 空青挑起唇角笑了笑：“那我千百年来的经营算计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跟你一笔勾销么？ ”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唤醒我呢？为什么要我长久地留在这世间？你对我的恨应该早就平息了吧。” 长无的眼里满是疑惑，他根本看不懂面前的人：“ 还是因为我后来救了你，用生生世世的自己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现在幡然醒悟觉得欠了我的，想还给我，如今，已经还了。”
“ 不是。” 空青只说了这两个字，再说不出其他。
“ 在我做将军的那一世你明知道我病入膏肓是中了歹人的毒，你不说；你向君主进言，说将你焚烧献祭可除瘟疫，又故意遣人来将这消息告诉我，我自知病体残躯活不多时，便不会吝啬救你，这一切你都想到了。你说，我们之间的情谊深重不也是步步走了你的算计。你利用我破除封印。那一世如此，生生世世亦是如此，先是欺骗我，让我无限沉沦，再亲手杀了我，很有趣么？空青，我封印你是因，用自己的性命救你于水火便是果。你苦心经营盘算我是因，今日你费劲心力唤醒我的灵魂赐予我新的生命是果。我立下承诺渡你是因，十世命丧你手是果。你我之间，任何情谊都好，因果相扣，都已还完，两不相欠，再无牵扯的必要。”
“ 既然两不相欠，为何不从头开始？” 空青一直平静寡淡如深潭般的眼神里难得带着一丝期盼：“ 我如今仍需你来渡。”
“ 呵…因为你，我如今亦是罪孽满身，唯有自渡。” 长无心灰意冷，他明白千百年来空青仍旧执迷不悟，他就算十世渡他依然无法结下善果：“ 空青，我不是顾生，不是十世当中为你神魂颠倒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是凡人，一经蒙骗便丧失心智。而我是长无，虽然我们千百年未见，但你知道我是何人，我不想，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空青的喉咙动了动，嘲讽般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灵仙啊，张口苍生闭口苍生的大善人，不光誓要渡尽天下人，连我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神你也要渡化，呵呵…你如今恢复全部记忆了正好，我只想问你取人性命的时候痛快不痛快？手起刀落鲜血迸进双眼的感觉过瘾不过瘾？在我怀里被情欲迷失心智的时候你怀念不怀念？嗯？你怎么不说话了？”
长无后槽牙都快咬碎了，那些污糟的记忆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 我从来不否认那些都是我的真情实感，作为一个人的真情实感。那你呢？在人间这么多年，你真的有属于人类的感情么？你说你爱顾生，可你知道什么是爱么？你有真真切切地看过他一眼么？你有把他说的话听进心里么？你有尊重过他的选择么？你有真正了解过他么？在人间这么久，你有过亲人朋友么？”
这回轮到空青哑口无言了。
爱人？亲人？朋友？
他曾经有过，可惜都已经被他亲手葬送了。
空青觉得胸口憋闷，可他不明白这感觉的由来，他只问长无道：“ 那你呢？当你重新成为长无以后，你还有么？”
“ 我本是一个修行者，心怀至善无比纯粹，从未经历过这些。” 长无深深看了空青一眼，随即苦笑着道：“ 对情感之事我淡泊愚钝，想来也没有爱人。但经此一遭，我恍然明白凡人为何执迷不悟，为何愚鲁困顿，为何情欲锁身，为何自甘堕落，我虽一身污浊，但心如明镜，自渡后才可渡他人。”
“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空青垂下眼眸，他对顾生的想念此刻快要把他吞没了。
“ 你后悔了么？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我愿意再渡你最后一次。” 长无仰起脸庞，摊开双手：“ 你可以封印住我的记忆与意识，唤醒顾生，把这副仙体给他。”
“ 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空青摇了摇头：“ 他说他不想再出现在这世上。”
长无意味深长的看着空青，随即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说道：“空青，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神族真正的诅咒是… ”长无顿了顿，又说道：“是你的长生。”
说完后未等空青回答，长无便快步离开了白门，这个地方他再也不会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