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棣关掉光,面无表情地说:“照明之物,名曰手电筒。”
“我可以……摸摸看吗?”少女眼巴巴提出请求。
宁锦璃把手电筒给了她,顺便教她怎么用。
这种对于宁锦璃甚至是萧启棣来说都已经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让少女大呼神奇,旁边的瘸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虽然除了照明之外,并无别的用处,但这造型和材质,都前所未见,而最厉害的自然是此物不需要用火和燃料便能发出比火把明亮无数倍的光,还可以自行关闭。
说是绝世珍宝,并不为过。
少女拿着手电筒把玩片刻,又还给了宁锦璃,客客气气地说:“多谢二位让我长了见识,我替黑水寨向二位赔不是。”
宁锦璃始终觉得,这个少女不像是会成为水贼甚至水贼头目的人。
这绝非以貌取人,而是一种强烈的直觉。
于是,宁锦璃柔声问道:“你年纪轻轻,怎么当水贼了?”
“唉……”少女长叹一口气,眼眸中浮现无奈之色,“要是日子能过下去,谁愿意当贼寇呐。”
萧启棣眉头微皱,“照你这么说,是被逼的了?”
少女点点头,将情况娓娓道来。
“我跟我哥都是生在普通百姓家,以前就住在黑水湾附近,和其他村民一样以捕鱼为生,十年前开始,这片地方水患越来越严重,地方官便以兴建水利工事唯有增加赋税。”
“赋税很重,但老百姓们想着,只要能控制水患,大伙儿咬咬牙省着点钱粮交税也愿意,可没想到,税交上去了,并不见地方官有所作为。”
“众人每次去询问催促,官员们都说工事繁杂,需要多些时日做准备。”
“然而,这却是他们的搪塞借口,甚至隔一两年就换一个地方官,各路官员如走马灯似的,来一个就加一笔赋税。老百姓们终于发现,他们都是在靠着所谓的兴建水利工事,从民间捞钱。”
少女语气很平静,可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已经开始微微泛红。
旁边的瘸子军师脸色也变得极为沉重。
少女深呼吸一口气,抬眼望向浓雾遮蔽的天际,继续道:
“黑水湾附近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村民加起来倒也有几千人,可大家都以种地捕鱼为生,并不富裕,怎经得起一拨接一拨官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收割?”
“百姓们越来越穷了,接二连三来上任的官员胃口越来越大了,赋税愈发沉重,逐渐收不上去,他们便开始滥用私刑,最终发展到直接明抢。”
“百姓们苦不堪言,一个个接连被害得家破人亡……”
少女嗓音变得有些哽咽,收回目光,指了指瘸子。
“他的腿,就是几年前因为交不上税,被官差惩罚打断的,他都算幸运了……起码保住了小命。而我的爹娘还有不计其数的黑水湾百姓,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全家自尽,要么……受刑负伤不得救治而亡……到处哀鸿遍野,沼泽中白骨累累,这便是我小时候最常看到的场景。”
听到这些内容,宁锦璃变了脸色。
萧启棣眼角微颤,语带怒意,“地方官如此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泽国朝堂难道视而不见?”
少女认真看了看萧启棣,“你不是泽国人吧?”
萧启棣一怔,没想到就这么被对方察觉了。
少女淡淡道:“我听说,似乎只有玄国比较在意偏远之处百姓的死活,而这种事情对于泽国君上而言,属于费力不讨好,于是即便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瘸子忽然苦笑着说了句,“但凡我们君上能有玄国君王对待百姓的三分用心,我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咳咳……”萧启棣轻轻咳嗽一声,“没想到萧启棣的口碑都传到这儿来了。”
少女听到萧启棣三个字,眼里露出向往神色,“我这几个月里走了不少地方,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言,据说他不仅长得高大威武俊朗无双,还爱民如子。我真想亲眼看看。”
萧启棣嘴角有些忍不住上扬。
宁锦璃悄悄戳了下他的腰,接着问道:“所以你们都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干起了贼寇勾当?”
少女说:“黑水湾这片地方被折腾得十室九空,我爹娘惨死,我哥为了保护我,干掉了几个想抓我去卖钱的官差,彻底得罪了官府,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号召还活着的百姓们发起反抗。”
“几年下来,我们最终组成了打劫为生的黑水寨,但我们本都是出生于穷苦人家,深知普通百姓之艰难不易,所以,我们从来只劫富以及黑吃喝,从不祸害百姓。有时候干了票大的,还会匀出些粮食财物救济穷人。”
说完这些,少女还有点担心宁锦璃不相信,便举着手对天发誓,“我讲的每一个字,但凡有半点虚假,就叫我爹娘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信我信,你不必这样。”宁锦璃赶紧拉住她的手。
这会儿鱼和王八都烤熟了,滋滋冒着焦香气。
少女取下一条递给瘸子,叫他去替代老人守着那俩母子,并让老人过来吃点东西歇会儿。
等到老人来到少女旁边,少女介绍道:“他福伯,从刑大将军祖父开始,就跟着刑家了。”
“二位恩人,请受我一拜。”枯瘦如柴的老头端端正正朝着宁锦璃和萧启棣跪拜,三叩首。
宁锦璃道:“福伯,快些起来!”
福伯老泪纵横,“若非得遇二位,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无法存活……我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萧启棣说:“据我所知,泽国是有姓刑的大将军,历代皆为名将,你们这位刑大将军该不会……”
福伯擦着眼泪道:“我们大将军名字叫刑延,其父刑侯爷名字叫刑束……”
听到这两个名字,萧启棣愣住了。
还真是他知道的那位泽国统军武将。
一旁的宁锦璃脑瓜子都嗡了下,瞳孔剧颤,急忙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树枝帐篷。
难怪那时候听到老人和少女对话提到孕妇一些零碎身份信息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东西。
当时情况紧急,她没空细想。
现在明白了!
如果一切属实,那么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岂不就是……那个人?!
萧启棣询问老人,“刑延乃当今泽国的统帅大将军,其父乃是侯爷,父子二人皆位高权重,乃泽国顶梁柱,为何刑将军的夫人会遭追杀?谁这么大胆子敢追杀?”
老人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凄凉大哭道:“刑大将军……包括侯爷侯夫人在内,刑家其余一百多口人全没了……全没了!就剩下我这个糟老头子带着怀胎十月的刑夫人逃了出来啊!”
“什么?!”萧启棣大惊。
宁锦璃脑瓜子又炸了下,“怎么会这样?!这……这不对吧?”
老人伤心欲绝,哭得一塌糊涂。
纵使宁锦璃和萧启棣既震惊又满脑子问号,也只能先安抚他的情绪。
少女也一块儿劝他想开点,别伤了身子。
直到老人情绪平缓了下来,宁锦璃和萧启棣才从他口中得知情况。
原来,刑侯爷刑大将军父子因与泽国王公贵族发生了矛盾,两人都遭泽国君王处罚,将他们贬到边陲之地,全家也随之一并发配。
而那些王公贵族为了永绝后患,出动杀手一路追杀。
于是在发配过程中,刑大将军及相关一百多亲属,陆续丧命。
福伯和将军夫人要不是遇到了黑水寨二当家,也难逃一死。
最后,二当家和护卫,带着福伯邢夫人一路逃亡黑水寨,又险些被杀。
二当家的那名护卫正是因此而死。
福伯说到这儿,少女默默流下了眼泪。
整个空气都充满了悲伤和压抑。
宁锦璃不断回想历史文献中的记载,虽说由于年代久远,不可能全部都对应得上,但是从时间线来看,这个时候泽国的刑延大将军正是受重用之际,后来还成为了玄国吞并泽国最大的阻碍。
而且,刑大将军被贬、全家几乎遭灭门这么重大的事件,史书应该不至于遗漏。
萧启棣这会儿眉头皱成了疙瘩。
他同样也看过了宁锦璃给他的相关历史资料,便和宁锦璃一样越发觉得充满矛盾和疑问。
萧启棣轻声开口,“刑家世袭侯爵,历代都受重用,刑大将军本身也是泽国勋贵,按理说就算他得罪了其他一些王公贵族,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福伯,这到底怎么回事?”
福伯泪眼婆娑,“刑大将军哪里是得罪了一些王宫贵族,他是把泽国所有勋贵都得罪了啊……”
宁锦璃连忙追问:“他干嘛了?”
福伯边流泪边说:
“侯爷和将军父子二人,因看到玄国君王萧启棣肃清王公贵族,一扫权贵阶层之弊病,对老百姓产生了极大裨益,由此判断出,不久的将来,玄国必定百姓富足人丁兴旺国家大盛!他俩便劝说泽国君上效仿,即便不能如同萧启棣那样以铁血手段将贵族们全部清除,也必须改制变法,以强力,约束贵族。”
听到这些,萧启棣和宁锦璃再次受到了震撼。
刑家这父子俩确实是心怀百姓,不然,本身就身为勋贵的两人,怎会勇于向自己所处的群体动刀子?
这等远见、这等魄力,实属可贵。
但这么做很明显会动摇泽国整个王公贵族阶层的巨大利益。
刑家父子俩属于是孤军奋战,无天时地利人和多方面契机为辅,便劝说泽国君上效仿萧启棣改制办法,必然会失败。
“唉……”萧启棣沉重地叹息道,“可惜,太可惜了,刑侯爷和刑将军太仓促了,只知道萧启棣灭了玄国贵族,却不知其背后具备无数契机条件,缺一不可,倘若二人再等一等……”
宁锦璃很理解萧启棣此刻心里有多么惋惜。
假以时日,等到他把泽国也吞并,刑家父子俩必定能与他齐心协力,成为他一统诸侯国之后继续清理列国残存贵族的有力臂膀。
福伯听着萧启棣的叹息,又是悲从心中来,“侯爷和将军明知此举必会遭王公权贵们反扑,但还是那么做了,除了刑家众人都支持……便再无其他人相帮,就连向来倚重刑家的泽国君上,也跟两人翻了脸……可是,这父子俩不愿妥协,他们说,即便刑家因此而断头流血,或许可以警醒世人,也可以为后世所借鉴。”
宁锦璃泪目了,一瞬间想起自己所在的世界里,那位写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伟大人物。
几人都陷入了一阵悲伤的沉默中。
福伯转过头,看向将军夫人所在的位置,苍老的脸上总算露出一抹欣慰,“还好,夫人活下来了,刑家也没有绝后……”
少女道:“不知刑将军可否有给他的孩子想好名字?”
“有,有的!”福伯通红的双眼亮起光芒,“将军说,不管到时候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叫刑烈,取滔滔烈火之意!”
刑烈!
这个名字一出来,宁锦璃和萧启棣瞳孔都放大了,心中再次涌起骇浪。
“好一个滔滔烈火,不愧是刑大将军!”少女拍了下手,豪气万千道,“福伯,你跟刑夫人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我黑水寨八百弟兄,定当照顾好你们,尤其是刑将军的遗腹子!那些狗屁的王公贵族,尽管派杀手来,来多少我们宰多少!”
“多谢二当家!”福伯热泪盈眶下跪叩拜。
“唉?话说……你们二位,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跑到黑水湾这种地方来?”少女看向宁锦璃和萧启棣。
两人对视一眼,面露思索神色。
福伯道:“两位恩人,若不便透露,那就别说了。不管二位是何身份,总之都是刑家的恩人。”
“你们稍等下。”宁锦璃急匆匆起身,拽着萧启棣走到一旁。
她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能确定了,我们救下的婴儿,正是历史上那位后世公认其神勇千古无二的霸王——刑烈。”
萧启棣点点头,“其家世背景都对应得上,定错不了,可你那边历史记载,此人年纪起码比我小二十七岁,我才十八岁呢,为何他提前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