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站起来。
大袖紫袍摩擦出的沙沙声,让太妃的心慌乱不已。
她是不受控制的,却又觉得自己被那紫袍控制住了。明明是要往寝殿走的,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如天人。宫里的画那么多,画中仙比比皆是,始终无一人能有他的神韵。
她太热了,但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这一丝理智犹如三昧真火,将她的身、她的心反反复复地淬炼着。
要么,就更醉一些吧。
太妃弯下腰,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洁白的,柔软的手指,从颜如玉的小桌上勾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空的。
一偏头,颜如玉不知何时已退到十步之外,躬身站着。
他在躲她。
太妃苦笑着,勾着酒壶的手指缓缓松开。酒壶骨碌碌地顺着她的衣衫滚到地上,打了几个转。
“你不是恨她吗?”
颜如玉知道太妃说的“她”是指的谁。
“之前你恨不得要把她打入鹤喙楼一党。”太妃说着,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到颜如玉面前,“何时,就变了呢?”
颜如玉也想知道答案。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似乎是端午那一日,他坐在漠湖的船上,远远地就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辨出杨柳之下的窈窕身影。初夏的风将桑落的衣衫揉得皱皱的,她仰着头与夏景程说着什么,眼里满是光。
其实那么远,怎能看见她眼里的光呢?
人有时就是这样。
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所以趋光而行。
“颜如玉......”太妃喃喃地朝他伸手。
颜如玉跪在地上,“微臣对太妃的心,从不曾变过。”
这不是情话。
是绝情之语。
骄傲如他,即便身躯和名声被踩入烂泥臭沼之中,也绝不会以色侍人。
当年不会,现在更不会。
太妃神志混沌,媚药已经席卷了她干涸多年的身躯,她咬着唇,坚持着最后的一丝尊严:“颜如玉......陪我......说说话......”
“太妃醉了,微臣去请叶姑姑来伺候。”颜如玉起身,一退再退,拉开殿门。
凛冽的寒风,从衣襟、袖口里钻了进来,让他滚烫的身躯得以舒缓。
叶姑姑站在门外惊愕地睁大双眼看着颜如玉满布寒霜的脸。
这个男人,媚药对他竟然无用!
“太妃——”她冲进了殿中。
颜如玉踏着虚浮的步子向外走,直到走出昌宁宫,他才伸出手扶住猩红的宫墙,喉间溢出的滚烫气息被寒风割成碎片。
这条出宫的路在今日格外曲折漫长。
在这一望无尽的宫城之内,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也没有真正能帮他的人。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颜大人!”叶姑姑追了过来。
颜如玉挺直身躯,转过身看她。
叶姑姑皱着眉:“桑落的官职,可都是太妃亲自封的。芮国大夫千千万,就非要封她做医正不可?”
颜如玉勾起唇角:“太妃岂是因私误公之人?汲县救灾,所有人都封了官,可太妃始终不提桑落,叶姑姑不会也以为是颜某的缘由吧?”
难道不是吗?叶姑姑张了张嘴。
“要赏桑大夫一点金银牌匾,再容易不过。可太妃为何什么都不给?只因太妃想给的,于国于她都是难事。”
太妃想要做的事,实在太难。
牝鸡司晨。
即便太妃没有想过,但在天下人眼里,女人今日能做官,明日就能称帝。
好在桑落一次又一次地给了太妃开天辟地的机会。
又或者,桑落是在替太妃实现愿景。
正因看透了这一点,他才敢在朝堂上问太妃怎么办。圣人擢升桑落为医正,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颜如玉垂眸,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叶姑姑昨晚没睡好,今日竟送错了酒,回去好好跟太妃认个错。太妃宅心仁厚,不会怪罪于你的。”
叶姑姑一直以为太妃是为了讨好颜如玉,或警告桑落,才一步又一步地加封桑落。经颜如玉这么一说,她才彻底明白太妃的苦心。想她跟随太妃多年,竟不如颜如玉明白太妃的抱负。
即便不懂太妃的抱负,可她明白太妃的女人心。刚才她进去看太妃,太妃神志不太清晰,却反反复复念叨着颜如玉。太妃不舍得,她就要替太妃留下他。
她沉吟一阵。
咬咬牙。
“今日颜大人生辰,太妃费了如此多心思,宴席未尽,颜大人怎能不辞而别?宫里的规矩竟是如此随意么?”
颜如玉竟无言以对。
既然要用强权,他大不了像四年前在三夫人面前一样,跪上一夜。
只是......和四年前不同,今日有一个人在等他。
一想到这里,颜如玉体内的气息也有些紊乱。
叶姑姑冷声道:“颜大人随奴婢回昌宁宫候着太妃的旨意吧。”
颜如玉看看天,昏沉的天空,没有一只鸟。
是了,这样的宫墙之内,怎会有自由飞翔的鸟?
禁卫守卫森严,每一只靠近宫城的动物,都会被射杀在百步之外。
“请吧。”叶姑姑抬起手。
正说着,远处一个小内官跑了过来,叉着腰,气喘吁吁地,一边跑一边喊:“颜大人——颜大人——”
叶姑姑拧着眉:“哪个宫的,如此不懂规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内官吓得直接跪在地上磕头:“叶姑姑,奴是御书房的。刚才宫门外来报,说绣使那边有加急的案子,求见颜大人,宫门的内官以为颜大人在圣人跟前说话,这才报到了御书房,圣人特命小人来传信。”
叶姑姑仔细分辨了一眼,那内官的确是御书房的。圣人虽小,却也明白轻重,命人来传话可见不是虚言。
她深吸一口气,只得道:“那颜大人速去办差,待办完了再来回话。”
颜如玉行礼,这才快步跟随内官离开。
刚穿过御花园,小内官就停住脚步:“颜大人,小奴就送到此处了。”
颜如玉正要询问,只见假山后站着一个少年。
仔细一看,竟是元宝。
元宝躲在假山后冲他行礼:“颜大人。”
“常侍大人。”
“颜大人还是叫我元宝吧。”元宝进宫不过大半年,从一个洒扫内官一跃成为常侍,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褪去了青涩和稚气,“刚才听人说叶姑姑取了药酒,我就——”
颜如玉立刻示意他不可说下去。
元宝点点头,见他额头渗出薄汗,有些忧心地道:“你可还受得住?”
“无妨。”颜如玉再次行礼:“今日多谢了。”
“干爹说过,元宝能有今日,全仰仗颜大人的提携。”元宝侧过身不肯受礼,又指了指御花园外的轿辇,“天色不早了,快些出宫吧。”
“豁牙”那样的混货,竟生出元宝这样的孩子。
颜如玉坐上轿辇,身子虽热,神志尚算清醒。轿辇一路出了宫,知树驾着马车候在宫门外,见他出来神色不对,心道不好,沉声屏气地驾着马车驶离宫城。
马车驶出好一阵,他才隔着门帘问:“公子,你可还好?”
“无妨。”
“府中来了不少人送寿礼,眼下都不肯走,非要候着见您一面。”知树知道公子不喜这些应酬,可也不好赶人离开,只得将事情传到。
“桑落呢?”
“刚才风静遣人送信,说圣人的旨意下来了,桑大夫去太医局履职去了。”
“去直使衙门。”既然元宝替他撒了谎,他就要替元宝圆这个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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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医正的官服穿在身上,同僚们过来恭贺,桑落才彻底回过神来。
“想不到王医正竟如此言而有信。说了要让医正的位置,就真让出来了!”有人打趣起来。
疡门里,包括万太医在内,三个太医都跟着桑落做了断肢重接的手术。得了这消息,都急匆匆地赶回太医局,将桑落围着说话。
“别说医正,太医都做得的。”万大夫笑着说道。
邹太医笑道:“待鱼口病的药制出来,太妃和圣人一定又会封赏,到时,咱们疡门就有五个太医了。”
话虽如此。可鱼口病自古无药可医,连个可以参考的古方都没有。
桑落却摆手,一脸严肃:“药方是迟早的事。只是现在京中各个花楼不肯如实报出病情,反而有可能耽误。再者,这鱼口病在男子身上会潜伏一至两个月,期间再去花楼,又会让更多的花娘染上此病。”
“此事的确棘手。花楼不肯说,是怕影响生意。”张医官皱着眉,“总不能我们挨个将花娘拉出来检查一番。”
圣人下旨要尽快制出鱼口病的药,虽无时限,可毕竟是疡门第一次如此受圣人和太妃重视,众人都热情高涨,挤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桑落看看门外,天色已晚。她第一次破天荒地,率先站起来:“明日再说吧。我先走了。”
众人连忙拦住她:“桑医正,今日此等喜事,总要喝上几杯庆贺一番才是!怎能提前离开?”
“正是!”万大夫开口道,“我们赶来时,特地遣人去浮思阁定了一桌酒席,桑医正不可推脱。”
桑落急着回颜府去见颜如玉,可又着实不好推辞,好在风静来报说颜如玉刚从宫里出来,又去了直使衙门。
她这才跟着去了浮思阁,席间众人敬她酒,她却一口都不肯喝。
“桑医正为何不喝?”
桑落端起茶,一本正经地道:“我晚上还要为人看诊,兴许还要动刀,喝了酒手抖,怕伤了人。”
万大夫一听,赶紧放下酒盏,一脸的蠢蠢欲动:“怎么不早说?桑医正这次准备割哪里?我等可前去帮忙。”
众人连连点头。
桑落眼角抽了抽:“着实不便。此病患十分羞涩,不肯让旁人知晓其身份。我前两次为他触诊,都被蒙着眼。”
桑落倒也没撒谎。前两次“触诊”,颜如玉都将她眼睛盖住了。
“蒙着眼如何触诊?”万大夫惊奇地问。
桑落突然发现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真话假说:“蒙眼触诊,自然是我的独门秘技。目前也只对此病患一人用过。”
众人恍然,又连声称赞。
酒局很快就散了。
桑落提着药箱回了颜府。
颜如玉的房间竟没有亮灯。
风静也觉得怪异,可还是实话实说:“知树说公子今日在宫里吃了酒,着实乏了,就早些睡了。”
桑落站在颜如玉房门前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她也不再敲门,径直回房沐浴更衣,再吹灯拔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将知树的话仔细研究好一阵。她又爬起来,披了一件袍子,提起药箱又去敲颜如玉的门。
颜如玉依旧不肯应。
桑落抬起脚,砰地一下,将门踹开了,她摸黑将桌案上的灯点亮。
这才发现,屋内根本没有人。
桑落连忙走出去找风静:“颜如玉人呢?”
风静吓了一跳,立刻遣人去寻知树。
知树原本得了颜如玉的指示不能透露行踪,可桑大夫又不是外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引着桑落进了水房。
颜如玉正赤裸着身体,泡在冰凉的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