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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梅下藏锋

凌羽推开后院柴门时,梅枝上的积雪正簌簌往下落。他弯腰拾起被雪压断的枝桠,指尖触到花苞上的冰晶,忽然听见墙头上传来瓦片轻响——不是猫儿踩落的动静,是有人用指节叩击瓦脊的暗号,三轻两重,是北境暗卫独有的联络方式。

檐下的铁马风铃还在晃,苏瑶刚挂上去的红绸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凌羽将梅枝插进墙角的陶罐,转身时玄色棉袍扫过石阶上的薄雪,留下浅淡的辙痕。他没抬头,只是对着墙头说:“冻土带的风,比江南的雪更割脸。”

墙头上的人影僵了瞬,翻身落下时带起的雪沫溅在青砖上。来人身着灰布短打,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藏着枚青铜虎符,左额的刀疤在雪光下泛着青黑——是老部下赵虎,当年在黑风口断过左臂的斥候营统领。

“将军。”赵虎单膝跪地时,断袖空荡荡地晃,“属下该死,扰了您的清净。”

凌羽伸手扶他,掌心触到对方肘部狰狞的伤疤。那是漠北之战留下的,当时赵虎抱着炸药包滚向敌阵,回来时整条胳膊都浸在血里,凌羽亲手给他剜出的弹片。“起来说话,”他往灶房方向瞥了眼,柳依正往灶膛添柴,火星子从烟囱口窜出来,“这里没有将军,只有凌羽。”

赵虎起身时喉结滚了滚,目光扫过院里晾着的草药、廊下晒的干菜,最后落在兵器架上那柄玄铁剑上。剑鞘上的鳞纹蒙着层薄灰,却掩不住靠近剑鞘处的凹槽——那是当年与西域鬼面客交手时,被对方的锯齿刀豁开的口子,后来凌羽用指腹磨了三年,才磨出这道温润的浅痕。

“属下在镇口的茶馆等了三日,”赵虎的声音压得极低,“看见白姑娘带孩子们去买糖人,看见柳姑娘去布庄扯花布……不敢认。”他忽然攥紧拳头,断掌的骨节泛白,“将军,您真的把‘龙王令’烧了?”

凌羽转身去搬院角的石磨,这是前几日帮张屠户磨豆腐时借来的,石缝里还嵌着黄豆渣。“烧了,”他推着磨盘转了半圈,石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北境的烽火台上,和最后一面玄色战旗一起烧的。”

赵虎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记得那面战旗,旗角绣着衔珠的龙纹,曾插在西疆的雪山、南疆的瘴林、东海的礁石上。最后一次见它,是在平定藩王之乱的庆功宴上,凌羽把它扔进篝火时,火苗蹿得比旗杆还高,映得他半边脸通红,像染了血。

“可他们还在找您,”赵虎往前踏了步,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前几日江南水师的人在渡口盘查,说要找个左腕有疤的汉子。还有……”他忽然压低声音,“黑风寨的余孽聚在了天目山,领头的是当年被您废了武功的‘毒蝎’,他说要拿您的人头祭旗。”

石磨的转动停了。凌羽望着磨盘里残留的豆渣,想起那年在黑风寨地牢,毒蝎用淬了蛊毒的匕首抵住白若雪的咽喉,当时这丫头才八岁,却死死咬着毒蝎的手腕不松口,血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极了此刻梅枝上凝结的红。

“孩子们今日要学扎风筝,”凌羽继续推磨,石轴的声响混着远处卖货郎的铃铛声,“若雪说要做只带龙纹的。”

赵虎急得额角冒汗:“将军!毒蝎身边聚了三十多个亡命徒,个个手上有人命!还有江南巡抚……”

“赵虎,”凌羽打断他时,石磨刚好转满十圈,“你看这磨盘。”他指着磨盘上的纹路,“刚凿出来时棱角分明,磨了三年黄豆,成了现在的模样。”他抬手抹过自己的左腕,那道贯穿手腕的疤痕早已淡成浅粉色,“有些东西,磨着磨着就平了。”

灶房的门开了,柳依端着木盆出来,盆里是刚浆洗好的衣裳,水汽在她鬓角凝成白霜。“这位是?”她往竹竿上搭衣裳时,目光在赵虎的断袖上停了瞬,指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腰间——那里藏着根三寸长的银簪,是当年从魔教教主眼窝里拔出来的。

“故人,”凌羽接过木盆帮她搭衣裳,粗布衣衫在风里鼓荡,像面褪色的旗帜,“来送些北境的干货。”

柳依笑了笑,往赵虎手里塞了块蒸糕:“尝尝?若雪说加了桂花糖。”她转身回灶房时,裙摆扫过墙角的柴堆,露出柴草下的半截枪缨——那杆锈枪的枪缨,被她用红线重新缠过。

赵虎攥着温热的蒸糕,忽然看见廊下晒着的草药里混着几株狼毒草。这东西能毒杀牛马,却也是治箭伤的良药,当年在北境,苏瑶总在凌羽的行囊里备着。他喉头发紧,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磨平了,是藏进了柴米油盐的褶皱里。

“属下在镇外的破庙里等三日,”赵虎将青铜虎符放在石磨上,符面的虎纹被摩挲得发亮,“若是……若是您改变主意。”

凌羽没看那虎符,他正往梅树根部培土。去年埋的那坛酒就在树下,坛口封着的红布被雪水浸得发黑。“告诉黑风寨的人,”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正月十五,我去天目山赴约。”

赵虎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震惊。

“但不是以‘龙王’的身份,”凌羽望着梅枝上的花苞,“是以教孩子们扎风筝的先生。”

赵虎咬了咬牙,转身跃上墙头。落在巷口时,他回头望了眼那座爬满藤蔓的小院,看见苏瑶正站在廊下晒药,白若雪带着孩子们从西厢房跑出来,手里举着画歪了的风筝。凌羽蹲在地上,帮最小的孩子系鞋带,阳光透过梅枝落在他背上,像层融化的金。

破庙里的篝火燃了三天。赵虎每日擦那杆断枪,枪杆上的裂纹里还嵌着北境的沙砾。到了第三天傍晚,庙门被推开时,他以为是凌羽,抬头却看见个穿青布裙的女子,手里提着个食盒。

“凌先生说,让你带上这个。”苏瑶把食盒放在地上,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蒸糕,还有一小罐药膏,“治你断臂的旧伤,比军中的金疮药管用。”

赵虎望着她鬓边的银簪,忽然想起当年在军帐外,听见苏瑶对凌羽说:“等你退了伍,咱们就种半亩药田,我给你熬药,你教我认草。”那时他只当是女儿家的痴话,此刻却看见庙外的雪地里,苏瑶踩出的脚印旁,跟着串小小的、带着药香的痕迹。

正月十四的夜里,雪又下了起来。凌羽坐在灯下削竹篾,白若雪在旁边糊风筝面,竹篾划破指尖时,她赶紧用帕子去擦,却被凌羽按住了手。“当年在雪山,你比这能忍。”他往她指尖撒了点草木灰,那是柳依教的土法子,止血快。

白若雪低头笑,睫毛上沾着点面粉:“先生,明日真的要去天目山?”她指尖划过风筝上歪歪扭扭的龙纹,“赵大哥说,那里有好多坏人。”

“去给他们看看你的风筝,”凌羽削断最后一根竹篾,“让他们知道,龙不一定非得张牙舞爪。”

窗外的梅树被雪压弯了枝,柳依端着姜汤进来,看见桌上的玄铁剑——剑鞘上的灰被擦得干干净净,鳞纹在灯下发着暗光。“我把你的旧箭袋找出来了,”她往火盆里添了块炭,“就在衣柜最底下,还能装三支箭。”

凌羽接过姜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他知道柳依说的箭袋,是用虎皮做的,当年在南疆杀了斑斓虎,老将军亲手给他缝的,后来被毒蝎的暗器打穿了个洞,苏瑶用同色的丝线补了三年,才让那洞变得不那么显眼。

三更天的时候,苏瑶起来换炭火,看见凌羽站在院里。他没穿棉袍,只着件单衣,左腕的疤痕在雪光下格外清晰。梅树下的雪被挖开了,露出那坛酒,封坛的红布已经烂了,酒香混着雪气漫开来,像极了北境的风。

“明日回来,咱们开封。”苏瑶把棉袍披在他肩上,指尖触到他后背的旧伤——那是被藩王的铁鞭抽的,当时血肉模糊,她守了七天七夜,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凌羽嗯了声,将酒坛重新埋好。雪落在他发间,很快融成水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像极了当年庆功宴上,落在战旗灰烬里的泪。

天目山的山道上积着冰。凌羽背着风筝走在前面,白若雪提着装蒸糕的篮子跟在后面,竹篮磕碰着石阶,发出清脆的声响。转过山腰时,看见赵虎带着十几个老兵候在那里,个个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腰间的兵器——有豁了口的刀,有断了弦的弓,还有赵虎那杆缠着红绸的断枪。

“将军……”老兵里有人红了眼眶。

凌羽从竹篮里拿出蒸糕,分给他们:“尝尝,柳依的手艺。”他望向山顶的黑风寨,寨门挂着面黑旗,旗上绣着毒蝎,“孩子们还在山下放风筝,咱们速去速回。”

寨门是被赵虎一脚踹开的。毒蝎坐在虎皮椅上,看见凌羽时,眼里的怨毒像淬了冰:“凌羽!你果然敢来!”他身后的喽啰举着刀围上来,刀光在雪地里闪得刺眼。

凌羽没拔刀,他解开背上的风筝,白若雪赶紧递过线轴。龙纹风筝在风里挣扎着升空,竹骨在气流里发出嗡嗡的响,像极了当年北境战旗在风中的震颤。

“毒蝎,你看,”凌羽指着天上的风筝,“这龙没爪没牙,也能飞。”

毒蝎愣了瞬,随即狂笑:“少装蒜!当年你废我武功,烧我寨子,今日我要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破空而来的竹篾打断了。凌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削尖的竹篾,正钉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竹尖颤巍巍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杀你,”凌羽的声音很轻,却盖过了喽啰们的叫嚣,“是想让你看看山下。”

他指向山脚,那里隐约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你烧过的村子,现在盖起了学堂;你抢过的渡口,如今有卖糖人的老汉;你杀过人的土地上,正长着麦子。”凌羽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毒蝎的影子里,“这些,比你的仇恨值钱。”

毒蝎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忽然看见凌羽左腕的疤痕,那道疤和他胸口的剑伤是同一天留下的。那天凌羽本可以杀了他,却只是挑断了他的手筋,说:“活着,比死更难,你得看着这天下变好。”

喽啰们的刀慢慢垂下了。有几个年纪轻的,开始往山下望,他们中有人的家就在附近的镇子上,听说去年新娶的媳妇生了娃。

“这是柳依做的蒸糕,”白若雪忽然走上前,把篮子递过去,“先生说,甜的东西能解恨。”

毒蝎看着篮子里的蒸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娘也总在灶上蒸这样的糕,那时他还不是毒蝎,只是个跟着娘学种地的孩子。他的喉结滚了滚,伸手去拿蒸糕时,手却抖得厉害。

凌羽转身往外走,赵虎和老兵们跟在后面。经过寨门时,他抬头望了眼天上的风筝,龙纹在阳光下舒展,像条真正的龙,正护着这片刚融了雪的土地。

下山的路上,赵虎忍不住问:“将军,那坛酒……”

“回去和兄弟们分了,”凌羽的脚步轻快,棉袍扫过路边的枯草,惊起几只麻雀,“再让柳依做两笼蒸糕,就着酒喝。”

山脚下,孩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近。苏瑶和柳依站在雪地里,手里牵着风筝线,看见他们回来,苏瑶往凌羽手里塞了个暖炉,柳依则接过赵虎的短枪,熟练地擦掉枪尖的雪。

白若雪跑过去,指着天上的风筝喊:“先生你看!龙在云里游呢!”

凌羽抬头,看见风筝穿过薄薄的云层,阳光落在他脸上,暖得像要化开来。他忽然想起昨夜埋在梅树下的酒,想起兵器架上的玄铁剑,想起老兵们腰间那些带着故事的兵器。

原来所谓传奇,从不是凝固在某场战役里的丰碑。它是梅树下的酒,是竹篮里的糕,是孩子们手里的风筝线,是融进骨血里的温柔与坚硬。就像这融雪,无声无息,却早已让土地记住了所有的温度。

赵虎望着凌羽的背影,忽然把短枪往背后藏了藏。他想,等开春了,得找个好木匠,给这枪杆包层新木皮,就像给那些过往的故事,裹上层带着烟火气的糖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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