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光出奇地好,风和日丽,澄澈得仿佛能洗净一切阴霾。
昭华夫人如常服侍皇上饮下汤药,又在榻前温言软语地陪他说了几句闲话。
那药性很快便上来了,皇上的眼皮渐渐沉重,不多时便沉入昏睡。
昭华夫人立在龙榻旁,垂眸凝视着这个曾经主宰她命运,如今却枯槁如朽木的男人,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走到这一步,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一股混合着决绝与细微惶然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怨不得她,是这深宫、是这无情的命运一步步将她逼至此处。
他横竖已是油尽灯枯,总该给活着的人留一条生路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迅速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只剩下冷硬的心肠。
傍晚的时候,慕容骏进了宫,母子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无需言语,便已从彼此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按捺不住的、近乎灼热的兴奋。
太子却似浑然未觉。
他依旧沉稳如山,按部就班地前往官署巡视,处理了几件寻常公务,直至暮色四合,才返回东宫。
太子刚用过晚膳,宫里的传旨太监便到了,只说皇上召太子觐见。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心中一片澄明,从容起身,随那太监,径直去了皇上的寝宫。
殿中是驱不散那股药味,让人呼吸都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皇上正靠坐在床上,昭华夫人拿着银匙,动作轻柔地喂皇上喝了一碗稀粥。
她面上是柔顺,带着关切,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份腻烦,就快压抑不住了。
她本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做过这等端茶递水、伺候汤药的事?
即便每日需要她做的事情不多,但是被困在这里,她还是觉得身心俱疲。
更要紧的是,日日对着这张灰败如纸、死气沉沉的老脸,那点仅存的耐心早已消磨殆尽。
很多时候,她都盼着皇上干脆死了算了,省得折磨她。
但是大局未定之前,她还是要按捺着性子,千方百计保住皇上的命。
其实,皇上何尝不是这样吊着他们母子呢?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努力伺候他,照顾他,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一命呜呼了。
还好,过了今夜,她就自由了,解脱了。
当太子颀长的身影出现时,皇上下意识便是一蹙:“这个时辰了,你来作甚?”
太子心中冷笑,面上却浮起一丝讶异:“父皇,是您遣御前之人,召儿臣入宫觐见。”
“朕何时传召于你?”
皇上眉头锁得更紧,目光满是疑惑。
太子的视线,扫过一旁侍立的昭华夫人,只淡淡道:“传旨之人,的确是父皇御前伺候的人,至于是否有人假传圣意,还需父皇明察秋毫。”
皇上的目光也随即转向昭华夫人,带着审视。
但他终究没有当着太子的面质问,只是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声音疲惫:“罢了,你且退下吧。”
就在这时,刚才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慕容骏,却已快步上前,“哐当”一声,将沉重的殿门牢牢关上。
慕容骏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不能走!”
皇上脸色瞬间沉下来,厉声呵斥:“骏儿!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静静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只等着看慕容骏如何将这出逼宫戏码唱下去。
箭已在弦,慕容骏也彻底撕下了伪装。
他几乎是冲着皇上嘶吼出来:“父皇!事到如今,您还犹豫什么?下旨!现在就下旨废了太子!您不是一直都想让儿臣坐上东宫之位吗?”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手指直指太子:“对外只说他忤逆犯上,意图行刺父皇!满朝文武,谁敢质疑父皇的决断?”
“住口!混账东西!”
皇上气的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差点喘不上气来。
这些事,怎么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口?
即便他心中隐秘的打算本就是如此,但是这样摊开来说……
皇上看了眼太子,却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寒意。
太子淡淡问皇上:“父皇,您真的打算这么做?”
“儿臣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慕容骏,又哪里比儿臣好?”
皇上被这平静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一股混杂着羞恼和忌惮的情绪在心底翻腾。
正是因为你太好了!
好到让朕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唯恐你等不及朕闭眼!
你是朕龙椅之下最大的威胁!
皇上强压下翻腾的思绪,终究还是选择,先安抚太子。
眼下这局面,绝非与太子彻底撕破脸的时机!
前些日子,他的确做了很多布局,刻意打压了太子的势力。
是,太子多年经营,根基深厚,党羽众多,短短时日怎么可能连根拔起?
按照他本来的计划,是要徐徐图之,在之后半年之内,把所有权力交接完毕。
那么他废储,就顺理成章了。
但一场摧枯拉朽的病,把所有的事情都搁置了皇上哪里还有精力再管这些事情?
慕容骏这个没脑子的东西,现在就和太子正面冲突,无异于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蠢货!
“绝无此事!”
皇上强撑着精神,目光严厉地扫过慕容骏,“不要听骏儿胡言乱语!”
“朕今日未曾传召于你,想是底下人弄错了,你且回去,好生歇息,不必多虑。”
太子依言转身,慕容骏忽然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对着太子暴喝一声:“站住。”
“谁让你走了!”
他的声音嘶哑:“父皇!不能再拖了!今日!就在此刻!您必须下旨!”
太子的目光,再次投向龙榻上的帝王。
他露出似笑非笑,洞悉一切的嘲弄表情。
“父皇,看来,儿臣今夜怕是走不成了。”
他看向拦路的慕容骏,语带讥诮:“五弟如此急切,是等不及要坐上孤这储君之位了么?”
他停顿了一瞬,慢悠悠补上更尖锐的一句:“又或者,是等不及要坐上父皇的龙椅了?”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皇上心中惊骇。
他不傻,结合太子毫无防备入宫,还有慕容骏的表现,他已经明白了,慕容骏这是要逼他下旨。
乾纲独断、执掌乾坤数十载的帝王,何曾受过如此胁迫?
尤其这胁迫,竟来自他偏宠多年的儿子!
或许,还有他最疼爱的女人?
一股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昭华夫人:“这件事……”
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失望变样了,“你也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