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说出口后，后面的似乎就没那么艰难了。
洪旭业摩挲着茶杯，语调很慢：“我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极好，早早就成了亲。”
“之后我有幸拜入百丹门修行，等到休息日回家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是我妻子娘家的仇人做的。”
“那些人屠了她娘家满门之后又来杀她……”
“我一度以为她已经死了，却不想，她竟在条件恶劣的荒石城生下了我们的儿子。”
“那里……适者生存，她只是个灵根驳杂的低阶修士，为了带着孩子在那里生存下来，吃了不少苦头。”
他低垂着眼睑，看着面前的茶水，似是被茶汤在眼中熏出了朦胧的红。
“等我找到他们时，我的妻子已经是垂垂老矣，虽然我竭力调养，但她还是在五十三年前去世了。”
茶汤荡起层层涟漪，一圈又一圈。
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我儿洪维的资质倒是不错，火木双灵根，很适合做炼丹师。
但是他对医术也很感兴趣，欲医丹双修，我也全力支持。”
“我一直觉得，他就算是在荒石城那样混乱艰苦的地方长大，也是个心思纯粹正直的好孩子。”
洪旭业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杀了那些仇家，找到他们母子时，那孩子说的话。
已经长成了俊朗青年的儿子看着他，很是平静：
“父亲，儿子觉得这些底层的修士和凡人过得太苦了，我想要改变。”
他以为他说的改变，是想要改变那些人的生活状态。
他还为此在当地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义诊。
随他回到百丹门的儿子自此之后开始刻苦修行。
虽然在外耽误多年，但儿子在医道和丹道上的天赋着实不凡。
他一度十分期盼他会在未来成为首屈一指的医丹两道宗师。
“我万万没想到，他心中一直有一个执念……”
“他觉得底层的修士过得太苦了，改变资质的天材地宝又太过于稀缺。
凡人更是天生弱势，如蝼蚁一般艰难求存。
他想要以医术的方式来改变这些人的命运，甚至是为凡人塑造灵根……”
“他想要建立一个举世无匹的强大世界，不管是魔族入侵还是外敌来袭，我们都能以绝对的实力立于不败之地。”
洪旭业抹了一把脸，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又多么虚无缥缈的理想。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给了他一堆书和一堆资料，让他看，让他了解。
想让他悟。
有些事，不是光有热情和理想就能做到的。
有许多邪医修和丹修或许最开始的目的也并不是想要肆意践踏生命。
譬如……发明了活傀儡术的那位邪医修。
他的初衷是想要改变爱人的资质，让她也能像他一样正常修行。
二人从此相依相伴。
但是他失败了，典籍中记载，他用了数千人进行了这个实验。
全部以失败告终。
而被他用作实验的人，下场都十分凄惨，殒命者、伤残者不计其数。
第一次抓到儿子用动物练习活傀儡术时，洪旭业十分愤怒。
对他进行了非常严厉地警告。
那个发明此项邪术的医修是什么下场，他讲得清楚明白。
甚至为何这项邪术不能成功，原因有哪些，他也分析得透彻。
那一次，他关了他足足一年的禁闭，命他反省。
本来是打算关个十年八年的，却不知怎的，他自己跑了出来，将几名杂役弟子给做成了活傀儡。
此事被人发现，在小范围内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又很快被压下，秘密审理。
最终，宗门判罚他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并且对外宣布了他的死亡。
这已经是看在他这个丹道大师的面子上做的处罚了。
他为此还亲自上手，封印了儿子的右手，让这只手无法灵活使用。
然后将他养在一处宅院里。
他知道，儿子的心气有多高，又有多么的执拗。
若是不封印他的手，怕是没有修为，也能干出点别的事来。
他不能看着他一再堕落。
崇高的理想，一旦开始不择手段，走上歪路，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也跟随住在别院中，每日悉心教导，只盼儿子能大彻大悟。
然而不久后，在他接到宗门命令短暂外出时，儿子竟然从那处阵法重重的宅院中消失了。
洪旭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是刻入灵魂的痛。
“再后来，就是飞仙阁中的两名婢女被做成了活傀儡……”
“那个手法，我一看便知是阿维的手笔，应是用的左手，十分粗糙。”
百丹门暗中出动了许多人找寻洪维的下落，都无果。
却不想他竟是在为魔族办事……
“虞府中的活傀儡我看了……阿维他、他右手的封印应当是已经被解除了，手法越来越成熟……”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那邪术……他自己说是外出历练时无意中得来的。”
“这话我却是不信的。”
弥裳真人又给他换了一杯茶，才缓缓说道：“或许和岩沼邪君有关。”
洪旭业猛地抬头。
弥裳真人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宗小辈刚刚报上来的消息。”
“只剩元婴的岩沼邪君出现在了虞府，并且改动了魔族设下的陷阱，欲置人于死地。”
“我们怀疑他可能是将元婴寄居在了活傀儡身上。”
洪旭业神情恍然，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了……活傀儡其实很适合这种元婴离体的邪修寄居，既能拥有活人的躯体，又能修炼，方便隐藏，不满意了还能换……”
“原来如此……”
他倏地痛哭出声，难以自已。
弥裳真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慢慢等待他情绪平复。
不管是被人引诱的，还是欺骗的，事情终究是洪维自己做下的。
且他现在与魔族扯上了关系。
就算洪旭业坦然相告，弥裳真人也无法对他做出任何承诺。
洪维现如今在哪里？又是什么状况？谁都不清楚。
通缉令，还是要下的。
望着洪旭业愈发佝偻的背影，弥裳真人眼神暗了暗，终是开口：
“洪大师，那一百二十三名被做成了活傀儡的人，还请多多费心。”
洪旭业听到了，脊背稍稍直了直，回了句：“定当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