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人力是有穷尽的。
王翦活了六十余年，此刻，这种无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包裹住他。
让他领军对阵百万雄师，他有无数种计策可以从容应对，直至将敌人蚕食殆尽。
可眼前这个从地底钻出来的石头疙瘩，通体坚不可摧，高达数十丈，挥舞着同样由巨石构成的长剑……
这东西，只存在于那些乡野村夫酒后吹嘘的荒诞怪谈之中。
王翦戎马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这玩意儿，别说打了，听都没听说过！
他脑中飞速闪过无数兵法战策，却悲哀地发现，没有一条能用在这石头怪物身上。
火攻？它就是石头。
箭雨？怕是给它刮痧都算不上。
重兵围困？它一脚下来，怕是能踩扁一个百人队。
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跑得越远越好！
“墨家！”
混乱中，王翦脑海中灵光一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猛地扭头，在奔逃的人群中搜寻。
“墨者何在？！”
几个穿着短褐，平日里在军中负责修缮器械、并不起眼的墨家子弟，此刻也正随着大流亡命奔逃，但脸上却比寻常士兵多了几分思索和凝重。
为首一个年纪稍长的墨者听到王翦的吼声，在亲卫的护持下挤了过来，脸上沾着尘土，声音却还算镇定：“将军！此物非人力能敌！乃是土石精怪，以机关术驱动！”
“可有破解之法？！”王翦急促地问，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大地每一次震颤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那墨者面露难色：“此物庞大，寻常机关难以奏效。需以特殊材料，打造克制之器。但眼下……材料不足，更需时间！”
时间！
材料！
王翦明白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住有生力量，争取时间！
“传令！全军向密林深处撤退！暂避锋芒！”
“轰——！”
巨石长剑携带着万钧之势砸落，刚才秦军中军大帐的位置，瞬间被夷为平地，烟尘冲天而起。
幸运的是，那里已经没人了。
“跑啊！！”
“山神发怒了！快跑！”
秦军将士们再也顾不上什么军纪阵型，一个个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朝着山林深处狂奔。
南蛮王此刻也混在溃逃的人群中，他那身五颜六色的羽毛早就跑丢了，兽皮甲胄也歪歪扭扭，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汗水和泥土。
他一边跑，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肺叶子跟破风箱似的。
他娘的！
他来的时候，是带着几万勇士，气势汹汹要跟秦军决一死战的！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了？！
田兹！
都是田兹那个天杀的狗东西！
搞出这么个要命的玩意儿，这是想把所有人都坑死在这里吗？！
南蛮王越想越气，越想越怕，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留。
那石头巨人每走一步，大地都跟着颤三颤，他感觉自己的小心肝都要被颠出来了。
他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挤到王翦身边，也顾不上什么敌我之分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秦……秦将军！往……往哪儿跑啊？！”
王翦正心烦意乱地指挥部队撤退，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猛地扭过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南蛮王脸上。
“这是你的地盘！你问我往哪里跑？！”
老将军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真想一巴掌把这个蠢货扇飞出去。
南蛮王被他吼得一哆嗦，这才如梦初醒。
对啊！
这里是十万大山！是他的老窝啊！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慌忙停下脚步，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四周的山势和林木的走向。
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一个方向，声音都带着几分谄媚和急切：
“对对对！是俺糊涂了！将军！这边！往这边走！俺知道有条小路，能甩掉那……那大家伙！”
说着，他竟然一马当先，手脚并用地朝着自己指引的方向跑去，那架势，倒真像是个称职的向导了。
王翦和蒙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一丝古怪。
事到如今，也只能姑且信这蛮子一次了。
“跟上！”
王翦低喝一声，带着秦军残部，紧紧跟在了南蛮王和他那些同样狼狈的南蛮勇士身后，向着未知的密林深处仓皇逃窜。
南蛮王这时候倒真没有坑人的心眼了。
他心里只剩下一种感觉。
田滋简直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亏本的投资。
女儿没了不说。
现在又牺牲那么多南蛮勇士。
搞出来这么一个敌我不分的石头怪物。
这人脑子肯定有病！
搞得他现在不得不给秦军引路。
搞得他好像是整个南越的叛徒一样。
带着这种古怪的心思。
他手脚并用地跑在最前面。
领着秦军和自己那些同样狼狈的南蛮勇士们。
跌跌撞撞地朝着他记忆中一处隐蔽的山坳跑去。
身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每一次巨石怪物踏足大地。
都像踩在他脆弱的心脏上。
他能感觉到秦军士兵紧跟在后。
那些平日里高傲精锐的秦国锐士。
此刻也和他一样。
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惊恐和狼狈。
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荒诞的平衡感。
妈的。
原来秦军也不是什么都厉害！
至少这鬼东西。
他们也怕！
他一边喘气。
一边在心里把田滋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他娘的搞什么不好。
非要搞这种怪物！
你知不知道这怪物不分敌我啊！
你他娘的想把老子也弄死吗！
他感觉自己快要跑断气了。
喉咙火辣辣地疼。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可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巨大阴影和震动。
逼得他不得不继续往前冲。
他知道那条小路。
隐藏在一片看似普通的山林后面。
入口极窄。
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知道。
而且那条路蜿蜒曲折。
巨石怪物那庞大的身躯。
绝对无法通过。
这是他在这十万大山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
给自己留的退路之一。
没想到今天。
竟然用来躲避自己人招来的怪物！
他心里又憋屈又愤怒。
简直想仰天长啸。
终于！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
被藤蔓和灌木遮掩的狭窄入口。
“这边！将军！这边！”他扯着嗓子喊。
声音因为缺氧而带着嘶哑。
王翦和蒙武紧随其后。
看到南蛮王钻进了一个看起来完全无法通行的缝隙里。
先是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快！跟上！”王翦指挥着部队。
迅速朝着那个方向涌去。
秦军士兵训练有素。
即便在极度疲惫和惊恐的状态下。
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秩序。
迅速通过那个狭窄的入口。
钻进了密林深处。
南蛮王带着人七拐八绕。
又向前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直到身后的轰鸣声渐渐变得模糊。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减轻了许多。
他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秦军士兵也三三两两地倒下。
靠着树干休息。
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