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遮住了部分倾泻而入的天光。
来人正是辩机。
“你来干嘛?回去!”
玄奘蹙起眉,挥手要驱赶辩机。
但辩机只是微微一笑。
抬步走进禅房,先是对着玄奘合十一礼:“师父。”
然后转向一脸讪讪的李北玄,微微颔首:“李施主。”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玄奘见他进来,眉头却蹙得更紧,眼中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辩机,你……”
“无妨。”
辩机摇了摇头,对着玄奘,朗声道:“师父,弟子愿意再见她一面。”
“你……”
玄奘张了张嘴,看着辩机。
而辩机却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淡然而平和,带着一种勘破红尘的释然。
“师父不必为弟子忧心。昔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如今,弟子既已皈依我佛,尘缘便该了断。若连直面故人的勇气都没有,谈何四大皆空,谈何普度众生?”
说罢,辩机微微侧身,看向李北玄,轻声道:“至于高阳……公主殿下她,若真如李施主所言,即将步入歧途,陷入奸人算计,小僧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此事毕竟关乎公主清誉,甚至可能涉及两国邦交,非同小可。若能以小僧微末之力,点醒公主,助其迷途知返,免于灾厄,亦是功德一件,符合我佛慈悲为怀之旨。”
他再次看向玄奘,眼神恳切道:“师父,弟子心意已决。此非劫难,或是修行。请师父成全,也请李施主……安排。”
辩机不愧是玄奘最得意的徒弟。
一番话说下来,说的玄奘都无言以对。
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瞪了李北玄一眼。
李北玄摸了摸鼻子,没吭声,站在一旁做乖巧状。
“哥们儿错了还不行嘛……”
李北玄脑袋都快扎到地下去了。
而辩机见状,似乎觉得李北玄的反应挺好玩儿。
眼睛一眯,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
玄奘一怔,抬头看他。
随后,便见辩机收敛了表情,眉目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洒脱。
轻声道:“师父,其实即便李施主今日不来,不久之后,弟子或许也会主动请求去见高阳公主一面。”
“……”
此言一出,玄奘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裂开了。
失声道:“你说什么?!”
而不只是玄奘,就连李北玄听到这话,也顿时瞪圆了眼。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是个罪人,是来强行把和尚推向红尘深渊的。
可现在听这意思,原来和尚自己,早就打算跳下去了?
见二人一脸惊恐,辩机连忙摆了摆手。
笑着解释道:“别误会。弟子已不是当年情动心乱的俗人。只是……那时之事,终究未有结果。因缘未了,不了断,便总是心头执念。”
“……你说咩啊?执念?”
执念?!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老和尚猛地掐住自己的人中,感觉下一瞬就好昏古七。
辩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赶紧凑上前去,扶住玄奘,轻声道:“师父教导弟子,修行之人,当明心见性,破除我执。可弟子反思自身,发现心中仍有一处尘埃未扫。”
“当年与公主之事,事发突然,戛然而止。于弟子而言,是骤然斩断前尘,于公主而言,或许亦是如此。这段尘缘看似断了,实则,未曾真正落地。”
辩机抬起头,眼神清亮,毫无躲闪的看着玄奘:“师父,了断因果,并非只有遗忘一途。有时,正视它,经历它,然后彻底告别它,方是真正的解脱。”
“弟子愿将此行,视为一场修行。若能在公主面前,心静如水,言行如法,助她看清迷障,同时,亦斩断自身最后一丝挂碍,这岂非两全其美?”
禅房内一片寂静。
而李北玄站在一旁,听着辩机这番话,不由得眯了眯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
有点意思。
穿越之前,他曾在某本哲学入门书里看过一句话。
大概意思是,真正的放下,不是不提、不见、不念,而是提起时心不动,见面时如初见。
说得挺玄乎。
当时他还觉得这玩意儿装神弄鬼,说的跟说了话一样。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
好家伙,还真是有点那味儿。
这和尚嘴里讲的因缘,放下,执念,修行……巴拉巴拉的,说到底,不就跟心理学里的情绪钝化,自我复盘,人生断舍离什么的,一个调调吗?
由此看来,什么宗教、哲学、心理学,在某些层面还真能殊途同归。
李北玄心里默默琢磨着,忽然有点说不清是敬佩还是感慨。
同时,还多少有点唏嘘。
没错。
辩机放下了高阳,还想帮高阳放下他……或者说,放下对错误对象的执念。
这逻辑很圆满,很通透。
但这种“我们互相帮助,然后各自安好”的结局,怎么看都透着一股bE的酸涩味道。
哎……
恐怕以后的后世史书,或者野史杂谈里,关于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这一段,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缠绵悱恻,至死不渝的传奇色彩了。
只剩下一个迷途知返和勘破放下的,略显平淡的,甚至带着点教育意义的故事。
少了点供人遐想和传颂的韵味。
啧。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啊。”
李北玄幽幽喟叹一句。
而辩机听见这话,微微一怔。
“……李施主此言,倒是一语道破了世间多少痴缠纠葛的困局。”
辩机双手合十,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超脱,更有一丝历经世事后的淡淡寂寥。
悠然道:“然而,于我佛弟子而言,两全本就是妄念,是执着。如来与卿,看似两端,实则皆是心相。”
“昔日种种,于小僧而言,已如镜花水月。此番再见公主,非为续缘,实为斩缘。助她,亦是渡己。此间事了,尘归尘,土归土,她自有她的红尘路,我自有我的菩提道。何来负与不负?”
“世上本无两全法,明心见性,即是坦途。李施主,不必为此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