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头跳跃,将向平的影子摇晃得忽长忽短,映在潞州驿站斑驳的土墙上。
他指尖沾了点茶水,轻轻按在那卷泛黄的行路图边缘,目光却死死钉在“白陉一线天”五个朱砂小字上——这图是前面从县令小妾处得来的,绢帛边角还留着淡淡的脂粉香,此刻却只余山川沟壑的凛冽。
“一线天窄处仅容一马,商队需解了货笼分两次过。”向平第一低念着图旁批注,指尖摩搓过标注着“栈木年久,雨天慎行”的墨痕。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他忽然想起白日里老驿卒的话:“潞州往东去磁州,走白陉的商队十有八九,只是那一线天……去年冬月就有辆粮车坠了崖。”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照亮图上密密麻麻的小点——那是过往商队标记的水源与避风处。
向平将图卷轻轻卷起。
明日天不亮就要出发,这卷浸着脂粉气的行路图,便是他们穿越太行栈道的唯一底气。
过晋州出了潞州城,往太行山走,必经那“一线天”栈道。
这道儿窄得邪乎,俩人并排走都得侧着身子,更别说还得过马,说白了就是一人一马的宽度,旁边连个护栏都没有,眼瞅着就是万丈深渊,风一吹都能听见底下的回音,渗得人后脖子发紧。
太行八陉之白陉,自南而北纵贯南太行腹地,一头拴着河南辉县的紫霞关,一头连着山西壶关的崇山,是北宋时晋豫间商旅与兵戈往来的要途。
古道多依峡谷河槽开凿,脚下的青石板被千年马蹄与车轮磨得发亮,缝隙里还嵌着早年间骡马掉落的蹄铁。
晨光刚漫过一线天的岩壁,便见一老药农的身影嵌在青灰色的石缝间。
他腰间缠着粗麻绳,手里的小锄子轻叩岩壁,正小心翼翼挖取一株贴石而生的黄精——这是他三十年药农生涯里练出的“轻劲”,既怕伤了药根,又怕踩松脚下的碎石。
竹篓里已躺着几株柴胡和何首乌,叶片上还沾着岩壁的晨露,他却顾不上擦汗,只盯着石缝里的绿意念叨:“今年雨水匀,药材比去年壮实些。”
山民王婶的木屋就搭在一线天出口的平地上,木门吱呀响时,准是她端着刚煮好的玉米糊糊出来。
路过的驴友常来歇脚,她便搬出自家晒的山楂干泡水,话里满是山里的鲜活:“前儿夜里有野猪拱了后院的萝卜,我家老黄狗追得满山跑,最后倒让它叼走两根,也算没白来。”
木屋墙根堆着晒干的豆角和玉米,窗台上摆着山民自制的蜂蜡,阳光落在上面,暖得像山里人的性子。
最热闹的要数午后的猴群。
十几只猕猴总在一线天中段的观景台附近活动,领头的老猴坐在最显眼的岩石上,盯着过往游客、商人的背包,却从不让小猴们胡闹。
有次游客递了颗剥好的橘子,老猴先凑过来闻了闻,确认没异样才分给身边的幼猴,小猴子捧着橘子瓣,爪子上沾了汁水也不在意,吃完还会对着游客龇牙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要是没人投喂,它们就在岩壁间蹿跳,长尾甩动的弧度,比一线天的阳光还要灵动。
商队的骡马刚踏入一线天,蹄铁叩击岩石的声响便在峡谷间回荡,赶头阵的小山子正勒着缰绳,忽闻上方石缝里传来轻响——药农正悬在麻绳上采崖柏,见了商队便高声招呼:“今儿风小,你们过窄处可得快些,晚了怕起雾!”
“多谢大叔提醒!”小山子恭敬的回了一句。
他竹篓里的连翘、知母堆得半满,说话间还不忘用小锄子稳住崖壁上的药株,生怕动静大了惊着下方的骡马。
到了中段,有个山民挎着藤筐从岔路走出,筐里是刚采的野核桃和山枣。
他熟稔地往商队伙计手里塞了把山枣,又叮嘱:“前儿我见着几只野山羊在窄口那块儿啃草,你们让马车走慢点,别惊着它们。”
说罢还帮着把商队歪了的货箱扶稳,满手老茧蹭过木箱上的麻绳,满是山里人的实在。
待商队歇脚时,猴群从岩壁后探了头。
领头的老猴盯着商队的粮袋,却只让几只小猴远远观望,并不靠近。
有伙计扔了块粗粮饼,老猴先上前嗅了嗅,确认无害后才叼给身边的幼猴,小猴子捧着饼蹲在岩石上啃,尾巴时不时扫过石壁,惹得商队的骡马打了个响鼻,它倒机灵地蹿到更高处,对着商队龇牙晃了晃爪子,像在打招呼。
这时老山民又提醒了一句,“过前头‘鹰嘴岩’时,让骡马走内侧,外侧石面昨儿被雨水泡松了,我早上见着有碎石往下掉。”
马车夫解开布包递过布料,山民把整筐野核桃倒进粮袋,又弯腰摸了摸骡马的蹄铁:“你们这蹄铁该紧一紧了,前面‘滴水涧’的石路滑,蹄铁松了容易打滑。”
他还从兜里掏出一把晒干的艾草,“塞在马耳朵里,能防崖壁上的飞虫,不然牲口惊了更难走。”伙计连忙接过艾草,按他说的给马一一塞上。
商队老张头忽然发现远处岩壁上有几处白色的印记,山民恰好走来:“那是往年山洪冲过的痕迹,要是见着岩壁渗水变浑,就得赶紧往高处躲,这是山要下雨的信号。”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着潮气掠过,小山子赶紧招呼马车夫收拾行装,按山民说的往高处路段走。
这天商队刚到栈道中段,前头突然“嘎吱”一声脆响——最前面那货箱底下的木板断了!
整箱货“呼”地就坠下去,万幸的是,货箱上还拴着根粗麻绳,一头缠在栈道里头的石墩子上,这会儿正绷得笔直,货箱就悬在半空晃悠,里头的瓷瓶瓦罐碰撞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听得人心里发慌。
“别慌!”打头的小山子喊了一嗓子,这小子年轻,眼疾手快,直接趴在栈道边儿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伸手就去够那根晃悠的麻绳。
可他刚碰到绳子,脚下的木板突然又“咔嚓”一声,裂了道缝,碎木屑顺着缝往下掉,看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抓稳了!”身后的鬼涧愁急了,这老小子常年跑江湖,身上总带着条粗铁链子。
他两步扑过去,绕到小山子身后,“哗啦”一下把铁链子在小山子腰上缠了三圈,又使劲拽了拽,另一头“哐当”一声拴死在旁边的石桩上,还不忘往地上啐了口:“撑住!我拽着你呢!”
这时候向平也反应过来了,他是商队的管事儿,平时话不多,这会儿却喊得响亮:“快!把备用货箱的绳子砍了!给小山子扔过去!”旁边俩护卫立马抽出腰刀,“噌”一下就把旁边空货箱上的麻绳砍断,攥着绳头往小山子那边递。
小山子一手抓着悬在半空的货箱绳,另一手够着递过来的新绳子,费劲地缠在货箱上,喊了声:“拉!”向平指使旁边几个人也赶紧上前,攥着绳子往栈道里头拽。
那货箱沉得很,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劲儿,脸都憋红了,绳子勒得手心生疼。
好不容易把货箱往回拽了半尺,突然“轰隆”一声——栈道又塌了半尺!脚底下的木板直接掉下去一块,碎石子“哗啦啦”往深渊里滚,我们都不敢往下看,就听那石子儿落地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回来,空荡荡的,吓人得很。
“再加把劲!马上就上来了!”向平喊着,额头上的汗都流到下巴了。
鬼涧愁死死拽着铁链子,胳膊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最后大伙儿一起使劲,“嘿哟”一声,终于把货箱拽回栈道上。
小山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伸手摸了摸腰上的铁链子,笑着说:“得亏你这铁链子结实,不然我今儿就得跟那货箱作伴了!”鬼涧愁白了他一眼,递过去个水囊:“少贫嘴,再敢这么冒失,下次我可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