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八年。
江南暮色渐沉。
冯盛安与周黍易拖着疲惫的步伐,朝着记忆里那间能遮风避雨的破庙走去。
可到了地头,两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庙宇虽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墙垣完整,屋瓦齐整,与他们记忆中那个残破不堪的落脚处判若两地。
“这庙……何时修葺了?”周黍易疑惑地低语。
冯盛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事出反常必有妖,绕开走。”
二人正欲退走,庙门却哐当一声猛然洞开。
几条彪形大汉如猛虎出甲,不由分说便将他们掳了进去,径直关进一间阴湿的地牢。
“说!鬼鬼祟祟的想干嘛?”一个大汉用火钳夹起一块烧红的炭块,恶狠狠地逼问。
周黍易强自镇定:“好汉息怒,我们兄弟是活不下去了,想去郧阳府寻条活路。”
那大汉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黍易脸上。
“在鱼米之乡的江南都活不下去,跑去那山旮旯就能活?”
“把爷当三岁小孩糊弄呢?”
说着,那通红的炭块便作势要往周黍易脸上烙去。
冯盛安脑中急转,在这荒庙私设地牢的,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急忙喊道:“好汉且慢!我们兄弟实是想去郧阳投白莲教,反了这满清朝廷!”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好汉若是顺民,便将我二人捆送官府领赏。”
“若是那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之流,便请划下道来,我们兄弟愿纳投名状。”
“只要有口饭吃,跟定好汉。”
“要杀要剐,要放要留,还请好汉给个痛快,莫要折磨我们。”
那大汉闻言,倒是来了兴致,上下打量着冯盛安。
“看你像个庄稼把式,说出的话倒不像地里刨食的。”
他摆摆手,命手下严加看管,自己则将这事报给了青帮老太爷。
这等小人物,老太爷眼皮都懒得抬,直接吩咐:“拖出去,埋了。”
正与老太爷议事的和珅心思一动,竟开口拦下:“且慢,带那两人来偏厅,本官倒想见见。”
偏厅内,烛火摇曳。
和珅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两个面带菜色的年轻人,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本官,和珅。”
“就是天幕里说的,家产比大清几十年岁入还多的那个和珅。”
周黍易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信。
“好汉,我们都认了要谋反,何必再找人冒充和珅来诈我们?”
和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笑得身子都微微发颤。
“你们两个小人物,捏死你们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
“杀你们还需要口供?”
“我大清律法,宁可错杀三千,不放过一个!”
“别说你们亲口承认,就算没承认,爷说你们反了,你们就是反了!”
“天下间,又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我和珅?”
周黍易将信将疑: “您……真是和珅?”
“如假包换!”
“看着不像啊,”周黍易小声嘀咕,“天幕里那位,明明是个又老又胖、一脸富态……”
和珅脸色瞬间一黑,仿佛生吞了只苍蝇。
他至今想不通,后人为何偏找个喜庆的胖子来演他!
我特么很帅的,好不好!
全大清朝的帅哥,本官能排进前三。
他强压下吐槽的欲望,回归正题:“听说,你们想去郧阳投白莲教造反?”
周黍易点了点头。
“为何造反?”
“为口饭吃?”
“博取富贵?”
“还是单纯想推翻满清?”
和珅踱了一步,“你们今日运气不错,遇上了爷。”
“爷,也要造乾隆的反!”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你们想要的,爷都能给。”
“留在爷身边,打个下手吧。”
周黍易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下意识看向冯盛安。
平日里是他更有主意,但先前一番深谈后,他觉着这事得听冯兄弟的。
冯盛安不再沉默,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和珅,毫无惧色:“您?八旗子弟,乾隆皇帝的心腹重臣,要造反?”
“您要造反,我信。”
“毕竟天幕透露,您的结局可不怎么好看。”
“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冯盛安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恕我直言,您当皇帝,和乾隆当皇帝,有何区别?”
和珅不怒反笑,声震屋瓦:“哈哈哈!”
“爷乃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后,爷不是八旗,是正儿八经的汉人!”
“我家管家刘全,便是爷的远房族亲。”
冯盛安轻笑一声,带着看穿一切的淡然:“自打天幕提了那么一嘴,如今这天下,但凡是姓刘的、姓牛的,乃至姓王姓胡的,但凡想成事,都忙着认刘邦当祖宗。”
“也不知他在地下作何感想。”
他话锋一转,语气不卑不亢:“刘大人既然看得起我兄弟二人,我们也不是不识抬举之辈。”
“但即便是逛窑子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此等掉脑袋的大事,更需志同道合。”
“有些话,还是提前讲明白为好。”
和珅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冯盛安目光灼灼:“敢问刘大人,若造反成功,您将如何治国?”
和珅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自是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大人,我问的是您,具体如何治国?”冯盛安紧追不舍。
“轻徭薄赋,效仿文景之治,贞观之治!”
“然后呢?”
“解决倭寇!”
“百姓能吃饱饭吗?”冯盛安问。
“征伐西洋,扬威四海!”
“百姓能吃饱饭吗?”冯盛安再问,语气加重。
“开疆拓土,奠定万世之基!”
“百姓!能!吃饱!饭!吗?!”冯盛安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
和珅被他问得心头火起,不耐烦地斥道:“你特么能不能换句词?!”
冯盛安毫不退让,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期盼:“百姓能不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
“能不能不受达官显贵的欺压?!”
和珅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念诵起标准的仁政答案。
“朕登基之后,自会勉力为之。”
“历朝开国之君,皆会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分发田地,鼓励生育。”
“太平一二十年,盛世自现。”
冯盛安不再纠缠于此,转而问道:“刘大人如今联络了哪些义士,共襄义举?”
“天地会、白莲教、青帮,还有江南诸多士绅。”
冯盛安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嘲讽。
“是不是连那八旗内部,只要有人愿意反正跟从您,您也照单全收?”
“甚至,那些王爷贝勒,只要能助您登上帝位,您也愿意帮他们找个汉人祖宗,将他们过往罪责一笔勾销?”
他收敛笑容,目光如炬。
“您肯定会成功,但也注定会失败!”
成功,是和珅个人的成功,他能坐上龙椅。
但他许诺的善待百姓,注定是镜花水月。
或者说,根本谈不上失败,因为他或许从未真正在意过百姓。
和珅皱眉:“反清义士,自然可将功折罪。”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冯盛安厉声道,“一个人伤天害理、贪赃枉法、欺男霸女、戕害百姓,只因对上位者有功,便可前罪尽免,这特么是什么狗屁道理!”
和珅冷冷反问:“对错重要,还是让百姓吃饱饭重要?”
冯盛安寸步不让:“刘大人,您这是贪官有用论?”
“只要他能办事、能成事,贪点钱、强抢几个民女也无所谓?”
“您莫要偷梁换柱、偷换概念!”
“仿佛争论对错,就吃不上饭。”
“要想吃饱饭,就不能讲对错!\"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的颤抖: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皇帝贵族们都喜欢说与民同乐,但他们骨子里又不喜欢民!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和珅语气冰寒:“那富裕、号称人人平等的后世,不也一样?”
“后世都办不到,现在又如何能办到?”
“有理想是好事,但若把幻想当做理想,那是得了失心疯!”
冯盛安却笑了,笑容干净而坚定。
“所以,后世人怀念他们的先生。”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此生若能有一分像他,便足矣。”
和珅冷冷地凝视着冯盛安,目光锐利如刀。
冯盛安坦然与之对视,毫无怯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人可将我送官,我绝不攀咬。”
“大人若信不过,现在便可一刀杀了我。”
言罢,他竟真的转身,大步向庙外走去。
和珅看向周黍易:“你呢?”
周黍易一咬牙,对和珅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快步跟上冯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