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贯站在假山上,泰然自若地看着张幼于,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
他倒要看看,这个老疯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张幼于先是仰头望了望假山亭上的几位大佬,随后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口,声如洪钟。
“先秦之时,圣人辈出!”
“秦之后,唯有葬于下马陵的董广川,勉强可称一声‘董子’。”
董广川即董仲舒。
“然则,除了公羊学派,儒家其他各派可未必认这个‘子’字。”
“诸位,我说的可对?\"
园内一片寂静,无人反驳。
张幼于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继续他的表演。
“我时常在想,为何先秦圣人辈出,而后世却难觅圣贤?”
“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
他顿了一顿,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先秦圣人着书立说,为的是教诲君王。”
“而后世文人舞文弄墨,却只知训诫百姓!”
“可笑的是,他们写的文章晦涩难懂,老百姓根本看不懂!”
“更可笑的是,圣人作文必先实地考察,亲身体验,而后人却只会闭门造车,凭空想象!”
“圣人诗词中饱含对百姓的怜悯,是因为他们亲眼见过民间疾苦,伸手帮扶过!”
“而后人写诗感叹民生多艰,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文采罢了!”
“看见路边乞丐,假惺惺说句‘可怜’,回头就花百两银子办文会,请一帮知己欣赏他新作的诗,却舍不得给那乞丐十文钱买个烧饼!”
这番话掷地有声,园内却出奇地安静。
这套“黄钟大吕与秋蝉时鸣”的理论,本就是苏东坡提出的。
在座的都是文人,自然耳熟能详。
“黄钟大吕”本为古代十二律中代表最高标准的音律,黄钟为阳律之首,大吕为阴律之首,常比喻庄严宏大的音乐或思想。
“秋蝉时鸣”字面指秋季蝉虫短暂而嘈杂的叫声,后被文人引申为琐碎浅薄的言论。
在苏东坡的语境中,这两个意象形成强烈对比:先秦诸子的思想如黄钟大吕般恢弘,直指上层社会的道德责任,而当下文人却如秋虫般拘泥于细枝末节,回避对精英阶层的批判,仅以训诫普通民众为能事。
园内安静无比,并不是大家被这套理论惊到了,大家只是纳闷:张幼于扯这些干嘛?他不是来砸场子的吗?
“诸位,”张幼于突然提高音量,“你们觉得自己错了吗?”
竹林边有个年轻士子忍不住起身:“敢问幼于先生,我们错在何处?”
张幼于看都不看他,转而对着假山下廊中的人喝道:“你们错了吗?”
游廊里一个士子起身,语带嘲讽:“幼于先生莫非是疯病犯了?辩不过就要胡搅蛮缠?”
张幼于依然不理会,目光直指假山上的汪道贯和王世贞等人:“你们——错了吗?”
汪道贯冷哼一声,转头对张凤翼说:“伯起兄,还是带令弟去看看郎中吧。”
张凤翼满脸尴尬,赶紧上前想要拉走弟弟。
就在这时,张幼于突然大喝一声:
“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
\"冯老爷,你这主人是怎么当的?还不送客!\"
冯时可巴不得赶紧送走这尊瘟神,连忙上前。
张幼于朝桥头的戚继光喊道:“猛张飞!”,又对赵姬说:“赛子龙!咱们走!”
三人转身欲走,身后顿时爆发出阵阵嘲笑声。
戚继光低声问:“这就完了?这就是你说的砸场子?”
赵姬也是一头雾水,正要开口,却听张幼于对冯时可说:“冯老爷,今天你欠我一条命。”
冯时可一脸懵逼,还没反应过来,张幼于已经掏出一枚哨子,猛地吹响!
刺耳的哨声刚落,一个家奴就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老爷!不好了!官……官府的人闯进来了!”
冯时可惊疑不定地看向张幼于,只见这老疯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等他被张幼于拉着走出竹林,看清来人时,差点吓晕过去。
来的竟是南京右都御史——海瑞海刚峰。
冯时可硬着头皮上前阻拦:“海公,可有牌票、文书?”
海瑞板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
闻言,冯时可愣住了。
什么都没有?
您特么不是最遵守大明律的吗?
“少司宪!您这是强闯民宅!”冯时可急了。
少司宪,即明朝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别称。
海瑞依然不语,只是轻轻掀开手中红布的一角,里面竟是一块神主牌。
冯时可顿时面如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海瑞大步走进园中,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陪酒的花魁,声若洪钟:
“大明律: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谋合人减一等!”
“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
“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
“士子狎妓,革除功名。”
海瑞在应天府当都察院右都御史的主要工作,就是抓嫖娼。
因为大家不愿意让他干其他事,天知道这么较真的一个人会不会捅破天。
海瑞虽以大明律为准,但他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
若按朱元璋时候的律法,整个大明十分之九的读书人都得被论罪。
他是一个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人。
抓到士子嫖娼,第一次警告,让老师或家人来领。
第二次,直接关牢里,让士子踏踏实实在大牢里复习,等到科举时间再放出去。
这些人没有怨言,因为海瑞如果较真,大家连科举资格都得被取消。
甚至到了后来,你要没在烟花柳巷被海瑞抓过,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士子。
虽然不知道海瑞是哪里来的底气跨府抓人,但是大家知道不能被抓现行。
其他人也就罢了。
主要是那些有官职在身的人,得跑。
园内顿时乱作一团!
王世贞更是脸色铁青,他虽然不在乎南京兵部侍郎的虚职,但要是因为嫖娼被革职,这脸可就丢大了。
他们人想溜,可海瑞猛地掀开红布,露出完整的太祖牌位,大喝一声:“太祖高皇帝神位在此!”
这牌位自然不是从南京太庙里拿出来的,海瑞还没这么大的面子。
这是海瑞自己刻的。
海瑞不要命,敢私刻太祖神位。
但这群人,却不敢不拜。
这下谁也不敢动了,纷纷跪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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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张幼于正在大门口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声宣布:
“诸位父老乡亲,复古派辩不过我,就要动手杀人,幸得戚少保和赵女侠护我周全,还有这两位义士——”
他指向人群中两个年轻士子:“白袍小将李文渊!黑袍小将孙世泽!”
“二人皆是我苏州府义士!”
“是他们冒死请来海青天救命!”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那谁赢谁输?”
旁人拍了他一下,“王老盟主都要杀人灭口了,你说谁赢谁输?”
百姓们顿时沸腾了。
“幼于先生威武!”
“戚将军霸气!”
“赵女侠英姿!”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张幼于带着他的人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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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冯府。
烛火摇曳间,映出戚继光半是无奈半是佩服的神情。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咂咂嘴,指着张幼于哭笑不得。
“师弟啊师弟,你这手段,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赵姬依偎在张幼于身边,娇声问:\"冯郎,你到底是怎么说动海公的?他可是最讲规矩的人。”
“跨府拿人,强闯私宅,私刻神牌,每一件都违背大明律。”
她这一问,连一旁闷头吃菜的黑白二将都竖起了耳朵,酒盏悬在半空。
张幼于慢悠悠地抿了口酒。
“起初,自然难如登天。”
“我寻到海公,先用激将法,言道:‘海刚锋,你连世宗皇帝都敢抬着棺材去骂,如今却不敢为几个狎妓的腐儒,破一破这区区域府之界?’”
“他如何反应?”赵姬追问。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丢给我一句‘律法如山,岂能儿戏’,在他心里,规矩体统,重过泰山。”
戚继光点头:“这倒是他的做派。”
“一招不成,我再出一招。”
张幼于放下酒杯,神色稍正。
“我问他,可知江南有百姓感念其恩,私下立了生祠?他默然。我又问,可知更有甚者,为他母亲立庙祭祀,香火不绝?”
“他动容了?”赵姬捕捉到张幼于话里的关键。
张幼于颔首:“他沉默良久,反问我,世人祭祀他母亲,所求为何?我答:‘世人非为求财,非为求官,只求这世间,能多几位如太夫人般明理坚韧的母亲,多教出几个似海公你这般的国之干城、民之青天!’”
“他听后,久久无言,只是对着南方,他老家的方向,郑重拜了三拜,便答应来了。”
“所以,那‘王世贞欲杀张幼于’的风声,也是你故意放出的?”戚继光恍然。
“然也!”张幼于拍案,“只要看到我出门,文渊、世泽这两位小将军便即刻去接应海公,沿途只需大喊‘复古派辩不过要杀人’,将事情闹大。”
“如此一来,海公此行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救人之举,而非无故闯府。”
“天下人只会记得,他王世贞、他复古派,输不起!”
戚继光看着张幼于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泼冷水:“若海瑞最终不肯来,你这满盘算计,岂不落空?届时你待如何?”
张幼于哈哈一笑,伸手揽过赵姬的香肩,浑不在意地说:“那我便当场认输,然后往地上一躺,让我的‘赛子龙’背我杀出重围。”
“对外就言,我张幼于力战不敌,幸得红颜知己仗义相救!”
“虽败,却也能成全赵姬‘天下第一女侠’的赫赫威名!”
赵姬闻言,俏脸微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那眼波流转间,却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戚继光被这恩爱场面酸得直咧嘴,转而看向李文渊和孙世泽。
“你二人今日助阵,科举之路算是断了,可愿从军?”
两人对视一眼,李文渊试探着问:“元敬先生是要重新出山?”
戚继光面色古怪:“评论区有后人言朝鲜有五十亿吨铁矿……陛下命我督师辽东,剿抚女真,严防其与朝鲜勾连,窥伺中原。”
众人会意,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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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于在一旁插话:“师兄既然瞧得上你们,你俩就去军中避避风头吧。”
“海瑞此番动作,绝难善了。”
“他来之前,已派人快马加鞭加急向京城递了请罪书。”
“朝廷若想压下海瑞违律之事,就必须对复古派狎妓之事网开一面。”
“可海瑞那性子,朝廷若不对他依法论处,他自个儿就能把天捅个窟窿!”
闻言,戚继光冷笑道:“你还知道会捅破天啊?”
“可知外面那些人如今怎么夸你?”
张幼于挑眉:“哦?他们还能吐出象牙来?”
戚继光没好气地道:“他们说,昔有曹植七步成诗,乃七步诗人,而张幼于九步诗人!”
张幼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谐音梗,不由拍着大腿狂笑。
“你还好意思笑!”戚继光瞪他,“他们需要避祸,你呢?复古派此番颜面扫地,岂会与你干休?”
张幼于收起笑容,眼中闪过一丝桀骜与决绝,冷哼道:“大不了就是一死!”
“后世不是考据我死因成谜,疑为被害么?”
“管他历史上是谁动的手,今生若能拉着整个复古派给我垫背,我张幼于,值了!”
戚继光知他性情,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举杯邀饮。
孙世泽终究年轻,忧心忡忡地问:“元敬先生,按《大明律》,海公此番会被如何处置?”
戚继光举起的酒杯顿了顿,复又放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处置?非但无事,恐怕还要官升一级。”
满座皆惊,连赵姬都掩住了朱唇。
李文渊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跨府、闯宅、私刻太祖神位……哪一条不是重罪?”
“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海公淹死!”
“更何况,他是南京都察院的堂官,此举等于把南京都察院的脸都打了,他们能放过海公?”
戚继光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正因为他身在南京都察院,此事才别有洞天。”
“你们且看着吧,说不定,连北京都察院的大佬们,都要联手保他。”
“南北两京的言官,现在都需要他这个‘太祖规矩’的标杆。”
戚继光心里哀叹一声:肮脏的政治啊,人人都是棋手,人人都是棋子,事事都是棋局。
见众人陷入沉思,他不再深入,转而看向黑白二将,岔开话题:“听幼于说,你二人还鼓捣出个新词,叫什么‘太祖狂热症’?说来听听。”
李文渊回过神来,解释道:“就如同两汉乃至季汉,时人言必称高祖刘邦。”
“若有刘氏子弟行事肖祖,便令人高看;若非刘姓,能循高祖旧制,亦得赞誉。”
“大唐则尊太宗李世民,我大明自然唯太祖高皇帝马首是瞻。”
“即便两宋,君臣亦常把‘太祖皇帝当年’挂在嘴边。”
“就连那没有皇帝的后世,似乎也难逃此律。”
戚继光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照此说来,我大明这循太祖旧制的典范,便是海刚锋咯?”
他顿了顿,打趣道:“你言唐尊太宗,就不怕那李渊他日得知,在天幕评论区骂你?”
李文渊嘿嘿一笑,浑不在意:“这又不是小子信口开河,是他们李唐自家的皇帝臣工,将太宗奉若开国之主。”
一席话引得满堂哄笑,先前略显凝滞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