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年间,江船缓行。
苏轼与王安石对坐舟中,气氛却不如窗外天气那般明朗。
“介甫啊,”苏轼搓着手,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我们这趟只是去重启变法,说破天也只是政见之争,可不是扯旗造反啊……就没必要去叨扰和甫了吧?”
苏轼偷偷瞄着王安石的脸色,是真怕这位老友一时热血上头,干出什么惊世骇俗、没法收场的事来。
王安石闻言,气得胡子都抖了三抖,恨不得当场给这满脑子奇思妙想的苏子瞻一记爆栗。
他没好气地哼道:“和甫如今不过是以端明院学士知江宁府!”
“你究竟是怎么从请他帮忙,一路联想到造反的?!”
王安石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跟苏轼说话,格外耗费心神。
“可还记得扁鹊公案?”王安石压下火气问道。
此事诸代学者中争议已久。
扁鹊其人,史载神异,寿命长得不像话,引得后人纷纷猜测:扁鹊或是官职称谓,或是一个神秘组织,亦或仅是当时对神医的尊称。
众说纷纭,吵了上千年。
苏轼自然知晓。
他点点头,又疑惑地看向王安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和甫前些时日结识了一位神医,”王安石压低了声音,面色凝重,“据他所说,此人乃扁鹊一脉的传人。”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沉重的无奈,“元丰年号,仅有八年。”
“即便要重启新法,眼下最紧要的,也是先寻得神医,为官家诊治圣体。”
“否则……”
后面的话,王安石没有说尽,但那份忧虑与未尽之言,已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苏轼却是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传承千年的扁鹊组织,世间竟无人知晓,这比后人的阴谋论还恐怖!
许是假托扁鹊之名罢了。
何况你王介甫还时常需官家派太医诊治,若此人真有通天医术,你弟弟既认得如此神人,怎不先引荐给你?
“他究竟是不是扁鹊传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医术确然高超,远胜太医……”
苏轼顿时默然。
太医局的医官们,历来奉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是稳健,实是保守迂腐,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王安石接着道:“况且,此人不仅医术精湛,武艺亦极高强。”
“此番前行,他既可为我等诊视,亦能护卫周全。”
听到这话,苏轼神色稍霁。
若有身怀绝技的人物随行,安危倒是多了几分保障。
他自己倒是洒脱不惧,但王安石……旧党视他为仇雠,而新党中人,恐怕也未必乐见这位一手缔造熙宁新法的“旧日领袖”再度归来,触碰他们的利益。
他安安分分待在金陵,大家尚可敬他几分。
若真想重掌朝纲,再行变法,只怕新旧两党都有人盼着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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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汴梁光复。
岳飞大军克复旧都,消息传开,天下振奋。
因官家赵构故意捣乱,加之岳飞、岳云父子刻意回避,士绅们想与岳家结亲的心思,一直未能得逞。
岳飞并未明确拒绝,只以“时机未至”、“需尊重小儿意愿”等语巧妙周旋。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这欲擒故纵之举,反倒让那些高门大户更是心痒难耐,求亲之心愈加热切。
虽然没有得到承诺,但士绅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向前线输送粮草、派遣能工巧匠,鼎力协助岳飞安定汴梁、恢复秩序。
甚至当岳飞启用“假死脱身”的秦桧(化名秦二)在收复的失地上推行“分田令”,以收拢民心时,这些士绅也罕见地没有激烈反对。
这并非北方的辽国土地,而是沦陷未久的膏腴之地,其中不少田产原本就记在这些士绅名下。
若在以往,莫说是动他们自家的地,便是动北方的地,他们也决计不答应。
如今为何能忍下这口气?
只因风向变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刻“北伐中原”、“收复故土”、“南北一统”才是最大的政治正确,是滚滚向前、不可阻挡的洪流。
即便他们弄倒赵构,换上个听话的皇帝,再清算掉武将集团,新君为了稳固人心,也必然要继续北伐。
既然如此,不支持岳飞,还能支持谁?
韩世忠吗?
即便是个真小人,也愿意紧跟君子身后。
当然,韩世忠不是小人,只是与岳飞相比,他的德行差了那么一点。
毕竟,无论岳飞日后是继续做他的大宋忠臣,还是……更进一步,此刻投资于他,对士绅们而言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稳赚买卖。
即便岳飞最终选择忠君,他在朝堂的影响力也已无人能及。
他想急流勇退,他麾下那些凭借军功新晋崛起的势力也不会答应。
所以,即便岳飞本人无意,他也已被推到了这个位置。
支持他,哪怕只是维持现状,对士绅而言也并无损失。
从前他们支持文人治国,如今尝试支持一位能开疆拓土、甚至可能引领“军国”方向的强权人物,似乎也不错?
毕竟,域外还有那么多无主的沃土,那些土地,合该归于我们……归于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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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士绅们不遗余力的协助下,汴梁城虽不及南渡前的极盛之景,却也迅速恢复了生机,断壁残垣被修复,街市重新有了人气。
于是,岳飞修书一封,奏请赵构还于旧都。
赵构回信写得极为体贴:“朕若北上,朝廷百官必然跟随,恐扰北伐大计,朕便在江南垂钓,北方诸事,鹏举可一言决之。”
岳飞看后,面色平静,未置一词。
旁边的岳云却是忍不住,当场嗤笑出声。
“若这话是在天幕现世之前说的,儿说不定真要赞他一句‘圣明远超汉高、光武、唐宗’。”
他抖着那封信笺,嘴角噙着一丝嘲讽:“可惜啊,偏偏是在天幕揭露诸多事后,被逼无奈才做出的姿态……呵呵,真是讽刺。”
岳飞闻言,只淡淡瞥了儿子一眼,道:“今夜汴梁有灯会,许你一日假,去陪那些士绅家的女眷们逛逛吧。”
霎时间,岳云的脸垮了下来,如同吞了黄连一般。
不过是议论官家几句,何至于施以此等“酷刑”惩罚我?
为何陪女子游玩竟是惩罚?
莫非是她们容貌丑陋?
恰恰相反,这些小姐们环肥燕瘦,各具风姿,或温婉淑良,或明媚活泼,或娇俏可人,堪称群芳荟萃。
少妇、少女、萝莉、御姐,样样俱全。
但麻烦也正在于此,岳云必须对她们一视同仁,不能流露出对任何一位的特别青睐,以免给其家族错误的信号。
更要紧的是,必须把持住自己,绝不能逾矩,否则后患无穷。
上次与这些女子共同参加文会后,他回去冲了半夜冷水澡才压住心火。
这种能看不能碰的煎熬,不是惩罚是什么?
“唉……”岳云长叹一声,认命地换上常服,依照各家府邸距离的远近,挨个接人。
与她们打招呼的顺序,则严格按照姓氏拼音首字母排列。
感谢天幕,感谢拼音之法。
不按家世,不凭容貌,不论亲疏,一切都按死规矩来,免得那些心思活络的士绅们多想。
岳云只觉得头皮发麻,这简直比带兵打仗还要劳心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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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盛行一种发饰,乃是在发间点缀小巧玲珑的玻璃泡,有人戏谑称这才是真正的“脑子里长了泡”。
但其实这等巧思,老祖宗早已玩过。
宋人称之为“泡灯”。
匠人将石英砂研磨成粉,与碱土混合均匀,筛细后置于坩埚中烧至熔融,再用细管蘸取,轻轻一吹,便能吹出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玻璃泡。
以细绳将其编缀成网,戴于发间。
泡灯自身虽不发光,却能极致地反射灯火月光,行走间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还有那“火杨梅”,用枣粉混合炭粉搓成红色小球,串于铁丝之上,拧成枝桠模样,点燃后插在随从头上,哧哧冒火。
更有达官显贵,命人制作莲花、牡丹造型的灯碗,灌入灯油点燃,也让随从顶在头上,招摇过市。
李清照有词曰:“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冠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宋时女子逛灯会,头上总是插满花鸟。
花是雪柳、雪梅。
用丝绸做假梅花,再用白纸剪出几片假雪花做点缀,用竹篾、铁丝或金银丝做骨架,便是雪梅。
用丝绸做假柳枝,也用白纸剪出雪花造型,与染绿纸张的“柳叶”交错捆扎,便是雪柳。
鸟也不是真鸟,是人工制作的工艺品,麻雀、燕子、喜鹊、杜鹃之类。
但宋朝人不会直言不讳地将头上的假鸟称为“假鸟”,他们为这些假鸟统一取了一个比较古怪的名字:闹蛾。
制作闹蛾与制作雪梅、雪柳一样,都是用白纸和丝绸。
不仅女子戴,有些风流少年也会簪戴,以期吸引佳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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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岳云领着几位盛装打扮的士绅千金步入灯市。
汴梁城内,灯火如昼,恍若星河倾泻人间。
“卖糖人咯——又甜又脆的糖人!”
“娘子,看看这绸花,正配您的衣裳!”
“借过借过,热乎乎的胡饼呦!”
岳云行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身旁是巧笑倩兮的贵女,耳边是鼎沸的欢声,琳琅满目的花灯几乎耀花了眼。
巨大的鳌山灯矗立在御街中心,层层叠叠,绘着仙鹤、瑞兽和演义故事,机关转动,上面的纸偶人竟翩翩起舞,引得围观百姓阵阵惊呼。
“爹爹快看!那猴子会耍棍!”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娃娃兴奋地指着鳌山灯最高处。
“看到了看到了,哎呦,你可坐稳喽!”那父亲连忙扶住孩子的腿,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旁边有杂耍艺人正吞吐火焰,一片叫好声中,又有一队舞姬戴着诡异又精美的傩面,随着鼓点跳着古朴的舞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一片太平盛景,繁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岳云嘴角不自觉也带上笑意,这是将士们用血汗换回来的盛世华年。
然而,目光掠过那些簇新修缮的城墙、牌楼,看到某些角落依稀可辨的旧日刀劈斧凿、烟熏火燎的痕迹时,他心头那点欢欣便不由得沉了沉。
这繁华之下,掩埋着多少忠骨?
这欢声之中,又掺杂着多少失亲之痛?
路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一边麻利地收着铜板,一边时不时抬眼望向皇城方向,喃喃低语:“回来了,总算回来了……老婆子,你看到了吗?咱家铺子又开张了……”
声音到最后,有些哽咽,但被他用一声更加响亮的吆喝掩盖了过去:“炊饼!刚出炉的炊饼!”
不远处,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在一盏精美的走马灯前驻足良久。
老妇人轻轻抚摸着灯罩,叹道:“跟咱儿当年买回来的那盏,真像啊……”
老爷子沉默地点点头,只是将她搀得更紧了些:“像,像,走,前头看看去,听说有舞龙的。”
还有许多百姓,尤其是老人,穿着虽新,眼神却复杂。
他们笑着,指着花灯对孩子说着什么,那笑容却常常在转身的瞬间,凝固在望向某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口时,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抬手悄悄抹一下眼角。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重归故土的喜悦,却也是无法磨灭的伤痛记忆。
开心是真的,但那开心底下,藏着一丝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沉甸甸的难过。
一个提着兔子灯的小女孩蹦跳着从岳云身边跑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仰起脸笑嘻嘻地道:“哥哥,好看吗?爹爹说,以后年年都有这么好看的灯会了!”
岳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温和:“好看,以后会年年都有的。”
目光越过小女孩,岳云看到她身后那位衣衫虽旧却整洁的父亲,正红着眼眶,努力对女儿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多谢岳家军!多谢岳元帅!”那汉子认出岳云,突然激动地抱拳,声音粗粝却真挚,“若无将士们拼死,小女这辈子……怕是只能在江南看灯了!”
岳云站起身,重重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火、食物和一丝清冷的气息。
这便是汴梁,这便是他们用血汗夺回的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