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饶是以铃儿那般空灵心境都被震惊的无以复加，不，是震怒。
“你是说……三大世家的人，居然敢当众如此？”铃儿皓齿轻咬，每说一个字便像吐出一股冷意。
章小侯的脸上还爬着汗水，似乎仍没有从当日亲眼所见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这等事，我岂敢撒谎？”
呲呲——
就在这时，铃儿忽然觉得心里面似乎有一道细微到极致的声音响了一下，这道声音很弱，但铃儿能清楚知道它确实存在。
就像某种事物被撕开了个小口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很新鲜，但铃儿知道，她绝不喜欢这骤然出现的感觉，是真的很不喜欢。
毕竟，谁会喜欢一张粉饰如新的墙壁上莫名生出的裂痕？谁会喜欢一锅新蒸好的米饭中夹杂着砂砾？谁又会喜欢一片对未知充满希冀后的失落？
所以铃儿的神情也随之黯了下来，开始思考着一个从小到大都从未想过的问题。
书中的世界不仅广阔，而且绚烂，有波澜壮阔的高山远石，有千奇百怪的花草鸟兽，有风俗各异的百态民情……
仿佛在越是遥远未知的地方，越是有着瑰丽非凡的景象等着有心人的发掘。
总之在书中来看，世上的一切都很漂亮。
她在藏经阁看过许多书，所以也随之认为世上的一切都很漂亮。
但自从离开了御仙宫之后，铃儿却怎么刚刚来到通往远方之路的初始，便先是遇上了心存邪念欲要加害她的罗清风，又听到了关于这所谓三大世家仗势欺人的丑闻？
这些人，这些事，哪里跟书里面给人无限遐想的“漂亮”二字有所关联？
分明是丑恶、阴暗。
难道，书中的学问并非真实？还是说眼中所见并非真实？
铃儿的头有些痛，她当然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同样相信御仙宫所珍藏的万卷典籍，可眼下偏偏生了这等自相矛盾的事来。
于是她闭上眼，扶着额头，心里想着赶紧将这些扰人的糟糕事忘掉才好。
想着想着，铃儿忽然又睁开眼，问道：“你可知如今那位稠庄掌柜身在何处？”
说罢，铃儿自己也觉得是多此一举，章小侯当时不过是个路人，他又怎会去刻意关注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下落？
但没想到章小侯先楞了一下，竟是直接回道：“知道啊。”
“知道？”铃儿微讶，“在哪？”
章小侯定睛看着铃儿脸色的沉郁之意，小声劝说道：“铃儿姐，你可不要管这些闲事啊……”
“不管？我如何能不管？我御仙宫是正道门派，若是对此置之不理，那岂不是有悖道义？”
章小侯闻言显得更加急切，道：“管不得，管不得！铃儿姐我知道你心善，可天底下这般事情多如牛毛，且不说你用不用理会这石鸾城里的三大世家，若真的遇事便管的话，那岂不是在这世上都寸步难行？”
铃儿神色更是骤然一紧，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这天底下恃强凌弱的事，还有很多？”
点头苦叹一声，章小侯道：“何止很多，简直是无处不在！”
顿时一凛，铃儿再度沉默，久久不言。
过了半响，铃儿终于深吸口气，也显得平静了不少，道：“那个掌柜在哪？我想去见见。”
还以为铃儿又要冲动，章小侯急忙劝道：“不可啊！铃儿姐你在这石鸾城里势单力薄，而那三大世家却根深蒂固了好几百年，可不能凭着一腔热血就要帮人讨公道啊！”
铃儿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但那一双明月般的眼睛扫在自己脸上，还是令章小侯觉得在那深邃之处，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的失望之意。这种感觉不强，但章小侯就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她对他的失望。
哪怕是先前在初遇罗清风之时，错以为对方流露杀意，章小侯拔腿就跑，也没有让铃儿产生过哪怕一丝一毫的这种失望心态。
但偏偏是此时的这一句话，仿佛比对其不顾安危的行为更严峻了许多倍。
又是沉默了好一阵，还是章小侯开口打破了微凉的气氛，“我带你去，不过……不过只能远远看着，因为……”
“好。”
铃儿不等章小侯说出原因，便发出一个清淡声音。
沿着冷清幽暗的街上走着，铃儿已记不清走了多少步、过了多长时间，因为她每走一步，心里就会紧张一下。
说是紧张，其实也是忐忑，甚至还有点害怕。
因为此时已至深夜，街上除了她和章小侯，便再也没有第三道人影、第三个声音，所有属于这座石鸾城的喧嚣都被尽数收敛，所有的百姓都要回家休息。
当然，前提是要有家。
而据章小侯在路上三言两语的描述，那位她要观见的绸庄掌柜，现在便是个无家可归之人。
正是心里想着那掌柜的遭遇，才叫铃儿因由衷而发的悲悯之情表现出外在的紧张、忐忑、害怕。
因为她的心太善。
“到了。”
刚刚又转过一个小巷，章小侯便停在了月光照在一座屋檐的阴影中，铃儿也随之站在他身边。
不用章小侯指引，铃儿便一眼发现了十几丈外，坐落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那个人影。
与其说是人影，倒不如说是……一滩“东西”。
一蓬像是连猪狗之流的畜生都不会啖上一口的杂草般的头发，很脏、很乱。
一片片缠在身上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碎烂布条拼接而成的衣服，很油、很薄。
一双裸露在外满是伤痕还在化脓留着恶臭黏水的黢黑的手脚，很瘦、很冷。
当然，他没有脚，而是在脚腕的地方长着两团肉瘤。
那个角落是一处周围住户、店家暂时存放马桶的场所，每到四更天便会有粪车前来清理。
但现在未过子时，那些腌臜秽物还没有被清走，正凌乱地堆积、码放着，其中更是有两三个马桶倾倒，当然里面的东西，也尽数落在了地上……
而那个落魄到不成人形的身影，正躺在其中不大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