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宫制荷包以及零零碎碎的压岁钱,都落在她娇小的掌心上。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从四方八面响起,不绝于耳。
在碧纱橱内的春绿和抱玉传来了喜悦的一声“过年了”,接着便捂住自己的耳朵,脸上都是对过年的欢喜,笑容快漾了出来。
阮凝玉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几枚吉语钱。
她没想到,过年的前一刻,她竟然满脑里想的全是谢凌。
许是被气氛感染,阮凝玉也跟着笑了一下。
伴随着屋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屋里的所有人都捂着耳在笑,庭院刚放完鞭炮的小丫鬟也咯咯笑地跑到了廊下,与旁边守夜的丫鬟打闹着,到处都是过年的欢声。
谢府许多人都跑到了走廊上看鞭炮。
锣鼓喧天里,人们吵吵闹闹的,开怀大笑,都在彼此庆祝着新年。
阮凝玉原本含笑看着这一幕,忽然,她愣了一下。
她想到了男人此刻过年,是一个人过的。
书瑶自进屋之后,因是过节,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眼见表姑娘接过了大公子的压岁钱后,她便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封,分予春绿与抱玉。
“这是大公子特意备下的年赏,道是你们这一年里悉心照料表姑娘,劳苦功高呢。”
两丫鬟面露喜色,怎么也没想到长孙竟然将她们两个小丫鬟都考虑上了。
见谢凌派婢女来,悄无声息地笼络人心,他的那点心思,阮凝玉竟然猜出了。
从春绿抱玉的反应来看,谢凌给的红封里头怕是不少。
他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要处心积虑地讨好考虑,阮凝玉莫名便觉得谢凌有几分可怜。
她垂下了眼帘。
眼见她们都出去看鞭炮了。
她披了件衣,悄然来到了廊下。
她抬眼,便看着新年夜里,雪花飘落而下。
阮凝玉忽然紧紧攥住手中的钱币。
不知怎的,见那雪花簌簌坠向人间,她便会想起谢凌。男人也像雪一样冰冷,透着沁骨寒意,却又洁白无垢,于凛冽中独守清绝。
在这喧嚣的除夕夜里,恰似天地间一抹清冷的留白。
她对于谢凌的情感非常复杂,敬他,又畏他。
但谢凌身为她的兄长而言,却无半分可指摘之处,可找不出丝毫可诟病的地方,兄长的品行,他实在是令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阮凝玉鬼使神差的,便在鞭炮声中,雪落下的庭院里,攥紧他给的钱币,为谢凌许了一个愿望。
希望他江南之行大刀阔斧,能够逢凶化吉,顺顺当当的。
也真心希望谢凌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她将吉语钱上的祝语,也许给他。
抱玉她们在庭院中放炮仗,并没有管她。
等烟花结束,时辰已经非常晚了,喝酒打牌的人都开始回去洗漱歇下,明天初一还有得忙的。
书瑶适才被春绿她们拉了过去,在廊下看了几刻钟的烟花。这时烟火结束了,她便过来跟表姑娘告辞。
书瑶临走前,跟她说了句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阮凝玉给她了些赏钱,又忙命春绿送她一盒点心,带着回庭兰居。
书瑶笑盈盈地收下了。
可书瑶看着表姑娘,却目露疑惑,按理说,这个时候表姑娘已经结识了梦里的皇帝,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才对。
可上月传来变故,太子的外祖家倒台了。
太子此刻明面上是在佛阁给已故的杜皇后祈福,实则是被囚禁了。
这让书瑶心头跳了又跳,但又不敢乱猜。
她突然庆幸,当初跟大公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幸好大公子觉得她是妖言惑众,倘若他有半分采信,怕是早已……
书瑶忽然一阵后怕。
幸好,当时她只告诉了大公子一人,其他人她谁也没有乱说。
所以…表姑娘之后并不会成为皇后……
无论表姑娘将来身份不会显贵,她既已承了公子的指令,在男人外出的这段光阴里,自当将表姑娘的安危护持妥当。
谢凌已经发话了,他不在,表姑娘便是他们的主子。
阮凝玉并没有察觉到书瑶看她的目光很是古怪,而是命春绿亲自送她出去。
书瑶走后。
明日何洛梅将领她们这些姑娘去跟谢家的同姓宗族互相拜年,阮凝玉沐浴更衣完,便想歇下。
谢府各房的屋子里皆灭了灯,只有廊上的喜庆红灯笼仍在亮着。
阮凝玉刚要上床躺下,忽听得谢府墙外巷道中轰然一声闷响,恍若惊雷坠地。
在满府人皆已吹灯安寝之际,一蓬猩红焰火骤然冲破夜空,在谢府飞檐翘角之上炸开。
牡丹状的烟火接踵升空,红霞似的光团在瓦当间炸开,连檐角铜铃都被映成琥珀色。
寻常烟火已是司空见惯,然这般牡丹状的焰火却是百年难遇,层层叠叠的金红焰瓣如富贵牡丹怒绽,每一瓣都裹着细碎银星簌簌坠落。每看一朵,都是泼天的富贵,看完一生都值了。
这牡丹烟花,说是王府规制也不为过。
谢家里的人都被惊动到了。刚蒙头睡下的小厮,也被旁边炕床上的人叫醒,披着衣服就跑到庭中看烟花。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府里的爷们放的。
就在他们被外头的动静吸引了去时。
抱玉见到了什么,忽然睁大眼睛指向窗外。
“小姐,你快看!”
阮凝玉望过去,便见黑暗里,墙边的花窗内却是被金色堆满,待走近一看,才知那些金光其实是庭院中流金溢彩的烟火光辉。
阮凝玉披了衣,走到走廊上,便惊了一下。
只见院子里早在她们浑然不觉时,被人放了许多种烟花,入目最多的是“满树花”,此时它们皆被点燃,如同大树开花一般,花朵形状的火花层层叠叠,向四周散开,如同火树。
细碎火星们四处飞溅,转瞬迸作千百簇流萤,裹着金屑簌簌坠落,映得海棠院窗棂上的冰裂纹都泛起暖光。
但最震撼的还是被火树围在中间的烟花架。
远远望去,那烟花架宛如一只栩栩如生的玉兔静卧在夜空中。它立在中央,月光正给它披了层银霜,三丈高的竹骨扎成巨兔轮廓,灯盏里的烛火映着绢面兔身。
烟花架上面的灯次第爆成星雨,撒下莹莹磷粉。
随着烟花的不断燃放,兔子形状的烟花架在夜空中不断变幻着色彩和形态,时而如一只灵动的玉兔在月宫嬉戏。
这是一场视觉盛宴,又因是新年,又被赋予了旁的意义。
谢家的人都跑去看烟花,根本就没人察觉到海棠院这边的动静。
眼前,银花火树,花团锦簇,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莫过于仙境。
春绿和抱玉都诧异到说不出话了,她们皆掐着自己的肉,以为是在做梦。否则的话,原本空空荡荡的庭院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十二株“火树”出来?
这时,春绿看着正中央的兔子烟花架,只觉得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兔子……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阮凝玉也看到了。
当然会觉得熟悉。
因为这烟花架的形状……正是当初沈景钰送给她的那盏兔子灯,这兔头几乎一模一样,复刻出来的。
砚清见阮姑娘从屋子里出来了,便随即现身。
他上前作揖,手里还提了一盏兔子灯,“阮姑娘,世子托我带句话,愿您新岁里平安无虞,朝朝皆得顺遂。”
“这是世子亲手给姑娘扎的兔子灯,世子说,他这次手艺比上回精进不少,多费了许多心思,还请阮姑娘莫再嫌弃他。”
沈景钰信誓旦旦说是“手艺精进”,可她接过兔子灯,提在手中端详时,喉头忽觉一阵发痒,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阮凝玉指尖摩挲着灯架上打磨光滑的竹棱,心底却忽有一角软了下来。
可不得不承认,沈景钰的这番操作,让她的灵魂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好似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眼见阮姑娘接过了还笑了,砚清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笑来。
“这是小侯爷在前线里挤出时间做的,特意遣了快马星夜兼程,赶在除夕前送入京城呢。阮姑娘喜欢这兔子灯,小侯爷他在边关听了也能笑醒了。”
说完,砚清又递上了个大大的红封。
“这是世子给阮姑娘包的压岁钱,说要请阮姑娘收着给自己打套宝石头面。”
阮凝玉接过了,可想到沈景钰在前线打仗,眉头便蹙了起来,于是便过问了砚清些沈景钰的近况,又问了战事,她听说边疆又落了一场大雪。
砚清答完,又道:“世子说仗打得虽紧,但他会顾及自己安全的,叫阮姑娘不要为他忧心。”
砚清垂眼皮,没将沈景钰前阵子左臂被流矢射伤的事告诉阮姑娘。
阮凝玉果然没怀疑他的话。
烟火放完了,砚清收拾完庭院的狼藉,恢复得干干净净的,故此整个谢府竟没一个人发现海棠院的动静,那么漂亮架势那么大的烟花,竟被瞒了下来。
见砚清要走,阮凝玉也给他包了一个红包。
砚清接过红包,平静地说了句“谢过阮姑娘”后,便离开了。
看了这么漂亮的夜晚,今夜的春绿和抱玉激动得都有些睡不着。
但阮凝玉很快便合眼睡下了。
初一早晨,谢府便开门放炮仗,碎红满地,意味着满堂红,满街瑞气,接着便开始拜神。
正午何洛梅便带着她们去拜年,邻里互送柏叶。
何洛梅虽看不惯阮凝玉,但是包的红封却是沉沉的,她最重颜面,也怕被人说她苛待了府里的表小姐。
而皇帝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对明帝行“三跪九叩”大礼,后赐宴。
这天谢府则会派仆人持“红帖”,到那些交情寻常的官宦人家代主人拜年。
初二是姑爷节,回门省亲,初三祭祖,初四迎灶神,初五迎财神……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不仅如此,过年期间京城里还举行了许多游神赛会,谢妙云拉着阮凝玉去外头看热闹。
渐渐的,距离上回谢凌离开那日,似乎已经是很遥远之前的事情了。
阮凝玉只记得男人离去上马车时那个清绝又模糊的背影。
过年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脑海里出现了更多的记忆,以至于她对谢凌的印象都在慢慢淡化。
谢凌的身影在过年的数个晨昏里,被年节喧嚣浸得淡了。
但庭兰居隔三差五地便会给她送来东西,书瑶对她关照备至。
这一来二往的,书瑶跟春绿她们的关系都好上了许多。
这天初六,书瑶到海棠院送来了腊肉,而小姐正在碧纱橱里,春绿收下礼,便拉着书瑶在抱夏里,喝着初一没喝完的屠苏酒。
春绿仰头,淡黄色的液体被入了喉,一片辛辣。
书瑶也尝了一口。
酒意上来,春绿便纳罕地问她:“你可是大公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大公子下江南怎的倒没携了你去贴身伺候?”
书瑶捏着酒杯的手一顿,她隔着珠帘,看了眼主屋里表姑娘那道纤薄的身影,摇了摇头,随意寻了个理由便支开了话头。
书瑶故意将酒喝得慢些,借这品酒的功夫多留片刻。这样她便可以查看着表姑娘的动静,刚好春绿现在没有活计,于是她便逐渐跟春绿聊得火热。
春绿到最后都舍不得她离开了,便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让她再陪自己说会话。
书瑶笑笑,便坐了,一边目光落向珠帘内的那道影子。
但她在这海棠院坐久了,心里越是着急。
眼瞅着已是正月初六,年节的热闹劲儿渐次消褪,府里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怎么表姑娘每日不是在插花,便是在临窗的书案前在宣纸上画些鸟虫?
算算日子,大公子都离开快十几日了。
可瞧这情景,表姑娘好像俨然将大公子嘱咐的事情忘记了一干二净。
书瑶心里一沉,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待表姑娘从主屋里作画完,提了鸟笼走出来时,书瑶便走上前去。
她脸上堆满笑:“表姑娘……”
阮凝玉看了她一眼。
“表姑娘可还记得,大公子临走前,特特嘱托过,要姑娘隔些时日便修封家书去的事?”
阮凝玉提着鸟笼的动作一顿。
她面色闪过不自然。她早就将这件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