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霄苏醒，地震发生的不久之前的大都之中。
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窗台，照射在元顺帝闭目沉思的脸庞上。
他坐在大都皇城内的奎章阁内，身前两侧尽是一些奇珍异宝，这座奎章阁平日多是品茗论画之地，乃是元顺帝的私地。
阁楼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飞鸟都难以靠近。
能在阁中侍奉的，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心腹，此地是大元皇宫的核心所在，绝无半点风声走漏的可能。
此时，阁内沉香缭绕，周围所有侍卫太监都屏息凝神，令气氛颇为紧张。
因为丞相脱脱回来了。
不多时，脱脱便风尘仆仆地来到阁楼中，半跪在元顺帝御前，官袍下摆还沾着些许霜雪。
“爱卿平身吧。”元顺帝唇角微扬，“这趟外出的诸多事宜都需要丞相处理，有劳丞相了，朕会给你记上大功。”
“微臣愧不敢当。”脱脱起身整理了下仪态，神色恭敬，“所幸此行不负圣上所托，微臣不仅将索南法王斩首，还亲自觐见了真君。”
话音落地，元顺帝忽然抬手众人退下，侍卫太监如潮水般无声退去，很快阁中只剩君臣二人。
元顺帝起身走到脱脱身前，笑道：“再将沧州发生的事，与朕详细说说吧。”
脱脱深吸一口气，随后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说到真君的种种玄妙时，这位素来沉稳的丞相也不禁目露敬畏。
元顺帝一时听得入神，连手中把玩的玉佩滑落都浑然不觉。
“当真？真君的真身当真有如此庞大？”元顺帝突然直起身子，眼中迸发出异样光彩。
“微臣亲眼所见，千真万确。”脱脱沉声答道，“那龙躯通天彻地，一呼一吸间云卷云舒，横贯苍穹...”
“好！好！好！不愧是真君！”
元顺帝拍案而起，在阁中来回踱步。
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脱脱：“当下唯有丞相既见过真君龙颜，依丞相之见，真君可愿庇护我大元江山？”
阁中霎时间陷入寂静，君臣二人就这样对视沉默。
脱脱抚须沉吟片刻后说道：“圣上与微臣已经将世间一切都与真君许诺过，如今看来，真君对这些凡俗之物没有太大兴趣。
“若圣上想用供奉密宗的法子，来取悦真君，只怕难以成功。”
元顺帝龙袍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刚想开口，却见脱脱话锋一转。
“但按照微臣对真君的了解，真君不仅对凡俗之物不在乎，便是皇权更迭、汉蒙之别，在祂眼中亦如浮云。\"
话音落地，元顺帝神色一怔，一时之间没有明白脱脱的意思。
脱脱见状轻笑，“圣上，龙霄真君虽然以龙身在世间显化，却不是什么白虎白鹿这等瑞兽可比的，龙霄真君的神通玄妙，已非我等凡夫所能揣度。”
元顺帝眉头微皱，“爱卿有话不妨明说，想来真君不会怪罪与你。”
“圣上，若非要微臣取一个词来形容，那真君便是‘天意’！”
脱脱忽然整衣正冠，肃然拜道：“对此等存在而言，一切都入眼边浮云，祂只会择合心意之人，乃至顺天应命的......朝廷。”
脱脱最后几字说得极轻，却如惊雷炸响。
看着神情恍惚的元顺帝，脱脱长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圣上如果想求真君护大元万万年，臣斗胆进言，在面见真君之前，圣上必须将自身各处都做到无可挑剔。”
“即便是装，圣上也要装出圣主明君的气度。”
话音入耳，元顺帝顿时沉默不语，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
良久，他才迟疑地开口问道：“若是朕不合真君心意......”
“那圣上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元顺帝话还未说完，就被脱脱打断，臣子打断圣言，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然而此时脱脱神色自若，仿佛早已洞悉圣心。
“如果真到那一步，圣上便有两个选择。”脱脱竖起两根手指，声音平静得可怕，“要么与真君为敌，要么恢复禅让之制。”
元顺帝身躯一震，脸色瞬间煞白，他踉跄后退两步，“爱卿，难道朕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脱脱忽然扬起一抹笑意，“自然是有的。”
元顺帝龙颜顿展，心中暗喜：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果然留有后手。
脱脱缓缓抬眸，一字一顿道：“那便是圣上与微臣，还有蒙古各部，连同大元朝廷，皆化作史册中的一页，将天下兴衰尽数托付于真君之手。”
此言一出，元顺帝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脱脱。
大元的丞相怎么会说出这等疯话？
阁内一时陷入死寂，元顺帝许久都吐不出一个字，而脱脱只是欠身行礼，等候元顺帝的发落。
无数心思在元顺帝心中反复倾轧，良久，一声苦涩的轻笑打破了沉默。
元顺帝跌坐在龙椅上，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也不知朕是三生有幸，还是时运不济，还未掌握大权多少年，就遇上真君临世......”
脱脱旋即双膝跪地，额头几乎触及地面，将情绪尽数掩在眉宇之下。
在这礼崩乐坏的世道里，龙霄真君肯给大元一个选择的机会，已是莫大的慈悲。
比起那些动辄降下天罚的神明，真君的宽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恐惧的余韵渐渐散去，元顺帝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即便他三番五次抬高龙霄真君尊位，修建道宫，敕封尊号。
但直到现在元顺帝才发现，在这尊真龙眼中，所谓的大元皇帝，所谓的黄金家族，不过是沧海一粟。
若是真君愿意，弹指间便可改朝换代。
“丞相！”
元顺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不甘。
“难道朕坐拥万里江山，百万大军，在龙霄真君面前就如此不值一提？连半分差错都容不得？”
脱脱依旧低眉顺目，一言不发。
元顺帝见状无奈，只能长舒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郁结尽数吐出，“还好......还好真君陷入了沉睡，否则朕这几日怕是彻夜难眠。”
话音未落，一阵叩门声突然打断元顺帝的话语。
只听一位怯薛军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启禀陛下，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三大使节已至奎章阁候驾，是否需要唤他们前来觐见。”
君臣二人皆是一怔，随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脱脱微微颔首，元顺帝立即会意，转身向殿外沉声道：“宣三国使节前来觐见。”
“诺。”
这三位使节实则是元顺帝特意下诏召来的。
君臣二人早已商议妥当，想在法会开始前先行布局，如果到时龙霄真君依旧没醒，至少也要让这些虎视眈眈的邻国收敛几分，给元廷留些体面。
不多时，便听见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饰物碰撞的清脆声响。
三位身着华贵蒙古服饰的使节昂首而入，步履间尽显倨傲之态。
为首的则是金帐汗国使节，身高八尺有余，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条。
当他瞥见端坐在龙椅上的元顺帝时，那双细长眼睛微微眯起，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这大元的可汗召见三大汗国的使节，不在蒙古幄帐中，却在这汉人阁楼中。
随后三人行至御前，只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连膝盖都未真正弯曲，一位使节甚至故意将饰品碰得铮铮作响，在阁楼中格外刺耳。
“臣等奉大汗之命，特来拜见。”三人异口同声，却听不出半分敬意，“见过大可汗。”
元顺帝点了点头，“平身吧。”
察合台使节直起身时，目光放肆地扫过殿内陈设，在看到脱脱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元顺帝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微微发白，却依旧保持着坐姿，脱脱站在御案旁，面色如常，但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
这些使节的傲慢无礼，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明目张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