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五年九月末,苏州。
秋意渐浓,黄叶纷飞。
苏州书院坐落于胥江之畔,粉墙黛瓦之间,书声琅琅,如风入松。
这座南方第一讲堂,前身为太学分院,自建文年间以来,便是江南士林的精神圣地。
书院内香炉袅袅,讲堂高悬“正心诚意”四字匾额。
台上大儒讲学,台下诸生云集,皆是苏州一带最负盛名的士子。
此时,徐闻带着朱见深与徐昭,悄然抵达书院。
“今日你不听案,而是听课。”
徐闻语气淡然,透着不容置疑。
他将一封公函递与守门的门官,那门官一见“翰林院”三字,面色骤变,立刻肃身恭迎,将三人引入上座。
翰林院,代表大明文人的最高殿堂。
里面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探花,最差的也是二甲进士。
放在读书人中,属于天花板的存在。
徐闻甩出翰林院的身份,难怪门官吃惊恭敬。
“太爷爷,为何来此听讲?”
朱见深有些不解,小声问道。
在他看来,这里不过是小书院罢了。
徐闻神情平静道:“想要为朝廷效力,不仅要知兵、识政,更要懂得儒术,政可以定国,儒可以驭人。”
徐昭在一旁撇嘴:“这些老先生讲的,不都是迂腐之言?”
徐闻却笑了:“越是迂腐之言,越有人信,你若不懂他们怎么想,如何驭之?”
讲堂之上书声琅琅,士子云集,气氛热烈。
这是江南士林的精神高地,自建文年间便是文人讲学之所,四方名士汇聚于此,讲论经义,时政评说不绝于耳。
今日书堂格外热闹,大儒冯鹤年亲登讲席,讲授《春秋公羊传》,却不止于经义。
他话锋一转,话语中锋芒毕露,直指当朝政事。
“……《春秋》之微言大义,在于尊王攘夷,正名分,明是非。”
“昔正统帝在位,根基稳固,实为正统,后因土木堡兵败,朝局动荡,有人便趁势废立,挟天子以令诸侯。”
“其行虽曰辅政,其实则为废君立弟,此为大不敬、大不义!”
堂下瞬间寂然,又有细声附和:“确是悖伦乱常……”
徐闻坐在偏席,神情不动如山,徐昭却已低下头去,拳头悄然握紧。
这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连小孩子都听得懂!
冯鹤年口中的“有人”,正是自己的曾祖父徐闻!
当年正统帝朱祁镇土木堡大败,丧师辱国,徐闻以国事为由,强力主张废立,迎立新帝。
台下,徐闻听出对方在语刺自己,不由淡然一笑。
江南士林这帮读书人之所以记恨自己,恐怕并非今日废立之事,而是更早的旧恨未消。
永乐五年,朱棣北伐蒙古,京师兵空。
江南建文旧臣借机联络文官集团,煽动地方士绅,意图复辟。
苏州知府勾结书院讲士,暗通消息,密谋响应。
结果谋未成,事先败露。
彼时年仅二十九岁的徐闻奉命镇守江南,不问情由、挥刀即下,血洗苏州,诛讲士十七,黜知府,封书院,流放文士无数。
江南士林自此对徐闻切齿,虽四十多年光阴已过,仍念念不忘。
近年徐闻废黜正统帝朱祁镇、拥立景泰帝朱祁钰之举,更引来江南士林的一片骂声。
今日冯鹤年旧事重提,无非借讲学之名,再兴笔伐之实。
徐昭心头怒火上涌,却被徐闻一手按住。
“莫急,听他说完。”
冯鹤年在台上愈发慷慨:“君不可废,臣不可专,越王虽有大功,却专断国本,欺上乱纲,岂可因战乱即废正统?”
“若今日废正统帝可行,明日废景泰帝又当如何?是可忍也,士林不可忍也!”
堂下士子们齐声叫好,一时间掌声雷动。
“呵呵!”
徐闻看了眼左右,很想找个嘴替教训下这些酸儒,不想身边只有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论口才,这两小只肯定不是台上老头的对手。
周围的锦衣卫,也是一堆文墨浅薄的粗人。
徐闻叹了口气,只得亲自下场。
“冯先生所言,堂堂正正,老夫心中亦钦佩,然请容我一句!”
徐闻缓缓起身,步上讲台,声音平稳而清亮。
“北征瓦剌,帝皇被困,山河动摇,边防尽失,朝廷内外惊恐莫名,若无人摄政,天下何以为继?”
冯鹤年道:“摄政可,废君不可,摄政是辅,不是主。”
徐闻笑道:“世间之事,岂有一成不变?摄政者若主天下而不名之,是欺天下耳目;若名正言顺,则当有实权,景泰当政,江山稳固,民心所向皆在景帝,正统自知无功,甘居南宫,此岂废君?是其自守天命。”
冯鹤年冷笑:“天命岂由一臣而定?”
徐闻反问:“士子笔下之春秋,哪一例不由人定?天命既在人心,人心既在安稳,百姓求太平,朝堂求秩序,废帝若复位,兄弟争位,军中动荡,南北震动,尔等可担其责?”
“强词夺理!”
冯鹤年冷笑,不以为意。
徐闻依旧不恼,缓缓而问:“那老夫再请教,朝纲为何而设?”
冯鹤年道:“为社稷也!”
徐闻又问:“社稷为何而立?”
冯鹤年抚须道:“为百姓也!”
徐闻点头:“很好,若一人守纲而民苦,一人破纲而民安,此纲该守,还是该破?”
堂中鸦雀无声。
冯鹤年一时语塞。
是啊,自朱祁镇亲政以来,重用宦官王振,朝政日乱,边防失守,几致国覆。
而如今景泰帝在位,不过数载,却政清人和、四方无虞,江南尤为安乐。
士子讲礼,却难掩现实之利害。
徐闻扫视众人,心中冷笑:老东西敢与我辩?
当年孤可是大才子,科举中过山东解元,殿试探花,当御史那段时间,也学了一身喷人的本事。
这时,一个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朱见深站起,朗声道:“若我为君,愿守纲于礼,破纲于情,用纲则立国,用情则立人,礼与政,不可偏废。”
话音落下,堂中众士子皆回首望向这个青衣少年。
冯鹤年凝视良久,终而起身,拱手一揖:“小公子一语,胜我十年讲读,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