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骄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以及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
天工之城北墙外的战场,已然变成一幅人间炼狱图卷。
破碎的旗帜、扭曲的肢体、倒毙的战马、损毁的攻城器械,在阳光下构成触目惊心的死亡画卷。
乌鸦成群地聒噪盘旋,贪婪地啄食着这场盛宴的残羹冷炙。
城楼高台之上,守城主将魏建东,这位身材魁梧、面庞刚毅的中年将领,此刻却如同石雕般伫立。
他双手紧握着一具沉重的黄铜望远镜,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镜筒捏碎。
汗水混合着尘土,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在他染血的明光铠上留下一道道泥泞的痕迹。
他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镜片,死死锁定在远方那片正急速移动的烟尘上——那是代表着叛军最高指挥中枢的“高”字大纛。
魏建东脸上的表情,如同坐过山车般,刚刚经历了一场从云端直坠深渊的剧烈颠簸。
就在半个时辰前,当望远镜中清晰地映照出叛军精锐在那张由他亲手布置的死亡之网(连弩、矮墙、棱堡)下成片倒下,如同被镰刀无情收割的麦子时,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上魏建东的脑门。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自豪感、对裴郡王殿下(裴徽)近乎神只般的感激,以及一种掌控生死的快意,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成了!成了!殿下!成了啊!!!” 他几乎要对着空旷的战场嘶吼出来,“您赐予的神兵!您设计的工事!您呕心沥血训练的精兵!全都成了!天佑殿下!”
那震耳欲聋的炸药包轰鸣,仿佛还在他耳畔回荡;
巨型枪弩摧枯拉朽般洞穿人墙的景象,犹在眼前;
连发快弩编织出的那片连绵不绝、收割生命的金属风暴……
郡王指导处倾尽心血研发的这些战争利器,在它们首次大规模实战中,就绽放出如此恐怖、如此辉煌、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威力!
魏建东此刻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是裴郡王的部下,能执掌此等国之重器,保家卫国,而不是像城下那些蝼蚁般在钢铁与烈焰的炼狱中化为飞灰。
他身边的气氛也同样热烈。
副将张武,一个同样壮硕、面膛黝黑的汉子,激动地一拳砸在城垛上:“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将军,您看那些贼子!屁滚尿流!”
年轻的传令兵们涨红了脸,互相捶打着肩膀,压抑着兴奋的低语汇成一股嗡嗡的声浪:
“看到没?那个举旗的,炸得就剩半截了!”
“快弩!快弩太厉害了!一排扫过去,跟割草似的!”
“殿下真是神人!这城,这武器……咱们赢定了!”
胜利的狂喜,如同烈酒般熏染着每一个守城将士的脸庞。
然而,这令人迷醉的狂喜并未持续太久。
当魏建东清晰地捕捉到叛军崩溃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溃退得如此决绝、如此不顾一切时,尤其是那面“高”字大纛,在精锐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竟然没有丝毫犹豫,极其坚定地、甚至带着一种仓惶的果断,径直向长安大营的方向移动时,他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投入了冰窟窿里。
“……这……这不对!怎么会退得这么干脆?连试探性的反击都没有?连收拢溃兵重整旗鼓的意图都看不到?!”
那面象征着叛军指挥核心、象征着数万大军意志的帅旗,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根冰冷的、指向长安的毒刺。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魏建东的脚底板猛地窜起,沿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如坠万丈冰窟!
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哎呀——!!!”一个无声的、充满极度惊恐的呐喊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啪!”一声脆响惊醒了旁边沉浸在兴奋中的众人。
只见魏建东猛地一掌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力道之大,让坚硬的护腿甲片都发出了呻吟。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滚落,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后悔、深切的自责和一种大祸临头的惊惶。
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想起了裴徽殿下那封言辞恳切、分析透彻的密信。
那封信的字句,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建东,切记!天工之城,乃吾精心布下之铁砧!安庆绪叛军主力,则为待锻之顽铁!汝身为铁砧之执锤者,当如高明铁匠,务必控制火候!
需反复锤炼,使其不断添兵来攻,方能持续消耗其力,钝其锋芒,疲其筋骨,为长安分担重压,直至吾大军自外合围,一举歼之!
切记切记,不可贪功一次杀敌太多,不可一战而尽歼其胆!需‘围城打援’,徐徐图之,令其如飞蛾扑火,欲罢不能……
若汝一击之下,便吓破敌胆,使其裹足不前,畏葸退缩,转而集中全力猛攻长安……
而长安城高池深,然守备远逊天工,更无此等利器,若未能坚守到吾率军回援……则大势去矣!”
裴徽的战略意图清晰得如同高悬夜空的北斗星辰:天工之城是诱饵,是绞肉机,是吸引叛军主力这只猛虎的鲜肉!
它的使命,就是持续不断地吸引、消耗叛军的有生力量,死死拖住他们,为长安城赢得最最宝贵的喘息时间,也为裴徽自己统率的主力部队完成集结、千里驰援争取至关重要的战机!
而现在……自己干了什么?!
为了追求一场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为了验证新式武器的极限威力,为了提振守城将士那本就高昂的士气……他几乎是用最残酷、最高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一次性就把叛军打疼了!打怕了!打残了!
一战歼敌近六千!
而己方损失微乎其微!
这种恐怖的伤亡效率,这种近乎零比六十的、令人绝望的战损比,足以摧毁任何一支古代军队的进攻意志,哪怕是叛军中那些最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
魏建东死死攥着望远镜,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变得毫无血色,冰凉的黄铜仿佛要被他掌心的冷汗和绝望浸透。
他的视线如同被钉死在那面越来越远的帅旗上。
“高尚!高相国!高大人!!你可千万…千万要撑住啊!别被这一下就打怕了!别被吓破了胆啊!求你了!回来!下次!下次你再来!”
“我魏建东对天发誓!下次进攻,我一定收着打!我一定让士兵放慢射速!我一定让棱堡的射手少杀几个军官!我一定给你‘希望’!
“让你觉得再加把劲,再填点兵就能攻破!让你觉得天工之城这块骨头虽然硬,但努努力还是能啃下来的!你回来啊!你带着兵回来啊!!”
然而,现实冰冷而残酷。
望远镜的视野中,那面“高”字大纛移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回头的迹象。
溃败的洪流席卷着一切,将战场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勇气和斗志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土和绝望的哀嚎。
“该死……该死!!!” 魏建东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冰冷坚硬的城垛青石上。
粗糙的石棱瞬间撕裂了他手背的皮肉,鲜血立刻涌出,顺着手腕流下,滴落在斑驳的城砖上,他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挫败感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万吨巨石,轰然将他淹没。
“完了……这下真的坏了殿下的大事了!若因我贪功冒进,杀得太快太狠,一战吓退了叛军主力……”
“让他们能毫无顾忌地集中所有力量、所有怒火猛攻长安……而长安城……
“长安城虽有郭千里,但兵力分散,城防远不及我天工坚固,更无这等连弩棱堡之利……若长安未能坚守到殿下率军回援……若长安有失……
“我魏建东……我魏建东百死莫赎!万死难辞其咎啊!!”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狠狠地噬咬着他的心脏,注入绝望的毒液。
他颓然放下沾着自己鲜血的望远镜,有些失魂落魄地望着远方叛军溃退扬起的、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
那烟尘如同一条巨大的、通往深渊的灰色巨蟒,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窒息。
城下,是堆积如山、姿态扭曲僵硬的叛军尸体,是凝固成暗紫色、反射着诡异光芒的大片血泊,是折断的刀枪、散落的箭矢、翻倒的云梯和燃烧殆尽的攻城塔残骸。
一片触目惊心、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地狱景象。
城内,随着叛军彻底消失在视野,士兵们确认了敌军溃退,爆发出了一阵阵劫后余生的、带着狂喜和后怕的欢呼声浪。
这声音穿透厚重的城墙,清晰地传到高台之上。
然而,这胜利的喧嚣听在魏建东耳中,却如同最刺耳的嘲讽和最沉重的丧钟。
秋天本该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他染血的甲胄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他的血液、骨髓乃至灵魂都一同冻结。
这场北墙矮线取得的、战术上堪称辉煌甚至奇迹的胜利,是否会成为整个平叛战略棋盘上的一步致命臭棋?
是否会成为压垮长安城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疑问,如同无形的、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了魏建东的脖子上,压得他佝偻了腰背,几乎喘不过气来。
长安城的安危,裴郡王殿下运筹帷幄的天下大局……
此刻,仿佛都系于叛军主帅高尚那惊魂未定、且极有可能被彻底打怕了的决断之上了。
魏建东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战场上空尚未散尽的烟尘,死死锁住正目标明确地朝着长安方向撤退的叛军。
他宽阔的手掌紧紧扣着冰冷粗糙的垛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坚硬的青石仿佛要被他捏碎。
“不能走!绝不能让他们走!一兵一卒都不能放过去!”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懊悔和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沉重的甲叶发出一阵铿锵的碰撞声,对着身边同样面色凝重、忧心忡忡的副将张武,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武!看清楚了吗?叛贼要跑!目标,长安!”
张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更加难看:“是,将军!烟尘方向……确是长安!”
魏建东的拳头重重砸在垛口上:“若让高尚这一万四千生力军安然抵达长安城下,与围城叛军汇合!长安城的压力陡增数倍!郭千里他们纵有三头六臂,也恐难支撑!”
“长安危矣!一旦长安有失,殿下谋划的全局,我们天工之城存在的意义,都将化为泡影!你我,万死难以赎罪!”
“将军……”张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您……您这是想要野战拦截?可是……将军!城内守军本就不足,能战之兵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千!出城野战?这……这太冒险了!叛军虽败一阵,但野战凶悍,尤擅骑射冲锋,我们……”
“我知道!”魏建东厉声打断他,眸中锐光一闪,那光芒名为“果断”,亦名“牺牲”。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钢铁摩擦般的质感:“为今之计,唯有行险一搏!长安等不起!殿下的大计等不起!”
“本将决定用我们五千人做饵!用我魏建东这颗脑袋做诱饵!把高尚这条大鱼重新钓回来!把他死死拖在这天工城下!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杀一个是一个!给长安城多分担一分压力!”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决然下令:
“传令!点齐两千骑兵,三千步兵!披甲!执锐!随我出城!”
“张武!”
“末将在!”张武被主将决死的气势所感染,猛地挺直腰板。
“城防交给你!务必确保城池不失!更要确保主母(虢国夫人)万全!一刻不可松懈!”魏建东目光如炬,紧盯着张武,“城门机关听我号令!时机若到,立刻接应!若……若事有不谐,紧闭城门,死守待援!”
“末将……领命!”张武抱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中虽有深重的忧虑,但更多是被主将那股视死如归的决绝意志点燃的火焰。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也是代价可能无比惨重的选择。
沉重的北门,在巨大绞盘发出的刺耳“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露出了那条曾让叛军精锐血流成河的死亡通道。
此刻,通道内那道沉重的铁闸也已升起。
城外弥漫的烟尘和血腥味,随着门缝涌入。
魏建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混合着死亡与决心的空气吸入肺腑。
他猛地翻身上马,身披精良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背后斜插的三柄特制标枪枪尖闪烁着致命的锋芒,宛如一尊移动的钢铁堡垒。
他拔出佩刀,刀尖直指前方:“出城!列阵!”
两千骑兵如同红色的钢铁洪流,紧随其后,马蹄踏过染血的通道地面,发出沉闷如雷的回响,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战马嘶鸣,骑士们紧握长槊马刀,眼神中燃烧着与主将同样的决绝。
三千步兵则踏着整齐划一、沉重如鼓点般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鱼贯而出。
长枪如林,密集的枪尖闪烁着寒星;
连弩已然上弦,弩手眼神锐利,手指紧扣悬刀;
刀盾手将沉重的方盾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沉默,却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
他们身上崭新的钢甲在阳光下闪耀,与城外那片死寂、破败的战场形成鲜明而惨烈的对比。
就在魏建东率军出城列阵,刚刚摆开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雁形阵之时。
距离战场数里外,一个被枯黄蒿草覆盖的隐蔽土丘后,一名叛军斥候首领正伏在地上,透过草叶缝隙紧张地观察。
当看到那面代表着魏建东本人的将旗(“魏”字旗)出现在城外,以及那严整肃杀的军阵时,他瞳孔猛地一缩,迅速对身边手下低吼:“快!禀报高相!大鱼出来了!魏建东亲率主力出城!骑兵约两千,步兵约三千!甲胄精良,阵型……异常严整!”
斥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凝重。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支出城的唐军,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带着死志的气息。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速传递。
通往长安方向的官道上,身着紫色文官袍服、外罩轻便锁子甲的高尚,正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镶嵌宝石的马鞍,眉头微蹙,心中盘算的尽是如何回去应对安庆绪皇帝的诘难。
“攻打天工之城,损兵折将近六千……陛下登基后,性情愈发暴躁多疑,往日对我尚存的几分敬重怕是早已消磨殆尽……此番失利,轻则训斥罚俸,重则……”
他想到安庆绪那双越来越阴鸷的眼睛,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寒意。
随即,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长安久攻不下,陛下必然焦躁。需得尽快想出一条破城良策……或许……可以利用那个传言?找一个身形声音相似的女子,冒充被俘的虢国夫人,押至长安城下喊话?”
“那郭千里、元载、王维、严武等人皆是裴徽心腹,主母被俘受辱,他们岂能坐视?若能以此扰乱其心神,或可寻得破绽……”
就在他心思电转之际,一骑快马如飞而至,卷起一路烟尘。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急声禀报:“禀报高相!天工之城北门大开!魏建东亲率五千兵马出城列阵!骑兵两千,步兵三千!甲胄鲜明,阵型严整,似有邀战之意!”
“哦?”高尚敲击马鞍的手指瞬间停住,眼中精光爆射,嘴角却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
“呵……魏建东?想玩围魏救赵?不……”他微微摇头,智珠在握般分析道,“是‘拖赵救魏’!想把老夫这一万四千精锐,死死拖在这天工之城下,给长安城里的李亨和裴徽那帮人喘口气,分担压力?”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已经看穿了魏建东孤注一掷的心思,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此计……倒也毒辣。不过,也算准了陛下的严令。”
他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暂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