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不该如此小。”
在说出这一句过后,宁远便没有再继续开口。
不是不想,而是他肚子里的学问,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年轻人没有起身,与身前的水神娘娘一般无二,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空灵境地。
君子坐而论道。
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既是为她封正,盖棺定论的一句话,更是青衫剑修的一个自问自答,扪心自问。
搁在水神娘娘这边,宁远是想告诉她,天底下的道理,不止是文圣一脉,远远不止。
并不是说,三四之争里头,文圣败了,就说明文圣一脉的学问不好,亚圣赢了,不代表人性本善就一定是对的。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没问题。
但不能只是如此。
而宁远这边,他也终于放过了“自己”。
离开藕花福地,齐先生走后,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怦然碎裂。
什么德不配位,都是自我周旋的一个桎梏罢了。
那个教书先生,太好,学问太高,却为了他这么一个匹夫剑修,甘愿舍弃大道,甘愿赴死。
所以宁远对于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他一直觉着,不该如此,不应如此。
若是齐先生还在,以他的学问,将来真正走到了三教合一的尽头处,天地该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那可是三教合一啊。
那么会不会就因为一个齐静春,整个人间,会如同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一般,再度人心向上?
宁远觉着,会。
但他走了。
所以年轻人很是愧疚。
哪怕他没有做错什么。
昔年小镇,拔剑问天,他错了吗?
路见不平,拍案而起,这是侠气,又怎么会错。
可他就是觉得愧疚,觉得齐先生不该如此做。
人间大地,是出现一个宁远好,还是一个齐静春更好?
无论怎么看,都是后者。
因为哪怕剑修再强,就算一剑之下,能压服几座天地,但又能如何?
剑光能斩万物,可能刺破人心?
不能。
但齐先生能做到。
那次在藕花福地的飞升远游,最后重获肉身,回到下界之前,老夫子与他说了一个隐秘。
至圣先师说,倘若齐静春还活着,最多百年,甚至无需百年,只需约莫四五十年,他就能“证道”。
证道超脱,并且一入十五,就是此境的顶点。
修为道行还是其次,因为三教合一的特殊性,齐静春一旦成就十五,整个人间,都会彻彻底底的“天翻地覆”。
老夫子还说了,三教合一,是“人心向下”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那么等到齐静春跻身十五,三教祖师,便会一同约好……
散道。
将各自合道的所在天下,毫无保留的全数让出来,让给这个后起之秀。
虽然隐隐有了猜测,但宁远还是问了个为什么。
至圣先师也直接说了,因为齐静春的合道,包罗万象,他的十五境,占据世间所有的天时、地利、人和。
又因其三教合一的特殊,十五境的齐静春……
不会“道化天下”。
不仅不会道化,让人间众生变作“傀儡”,齐静春的学问,还能遍地开花,哪怕没有门人弟子为他传道。
到那时,人间处处皆是春风,人族、妖族、魑魅、精怪,只要是有灵之物,心头都会多出一盏明灯。
当然,可能无法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做到一个人心向上的格局,但怎么都不会太低。
因为齐静春的十五境,会给人间万物,撑起一个“底线”。
这就是他的愧疚来源。
这么厉害的一个读书人,却替一个没读几本书的少年去死了。
倘若宁远真是什么毫无底线的山泽野修,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愧疚。
可他不是啊。
因为他来自剑气长城,祖祖辈辈皆是侠胆在身的剑仙。
因为他的师父,是那个枯坐城头一万年的陈清都。
因为小的时候,有个狗日的阿良,对他说过很多的道理。
宁远这辈子,可能依旧不是什么好人,但一定不会是什么恶人。
所以这个“愧疚”,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他的心头。
所谓的,“道理即是枷锁”。
大道之敌,从来不是什么外物,一直都是自己。
可是大道,不该如此小的。
不是齐先生有多好,学问有多高,他宁远就不配让读书人如此做。
道理总不能是这个道理。
齐静春救这个少年,很让人难以接受吗?
不是的。
因为当年的那个教书先生,不就是如此做的?
不就是为了小镇六千凡夫俗子,甘愿赴死?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宁远之于齐静春,就像是骊珠洞天的一个小小少年?
昔年圣人,当仁不让。
而今君子,坐而论道。
于是,正襟危坐的一袭青衫,在某个神色恍惚过后,一双大袖之中,浩然之气汹涌而至!
宛若一尾尾青色蛟龙,凭空滋生,迅猛游曳。
大道很大,高过青天。
一枚水字印,自主离开人身小天地,扶摇直上,一瞬大如山岳,悬浮于整座碧游府上空。
蓦然之间,耀如日月。
八百里埋河水域,水运暴涨,河水沸腾,清辉映照下,尤为皎洁。
所有戾气未消的水鬼,宛若呆滞,不由自主的飘入江面,望向那枚山岳大印,形体开始缓缓消散,终获解脱。
埋河上游某处,那两头本就被人一巴掌打的跌境的巨妖,此时隐匿在河底老巢,修缮伤势之际,却忽然仰天嘶吼,痛苦不堪。
宛若置身于油锅之中,本已经化蛇为蛟的两头妖物,身上龙鳞开始大把大把的脱落,惊骇欲绝过后,开始沿着埋河上游,疯狂逃窜。
只是不过走了几十里,两头妖物就被一道无形的天地壁障给拦下,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法跨过一步。
想要登岸逃走,却又惊骇的发现,两侧江堤好似牢笼,处处碰壁,每一次的撞击,自身道行便少去一分。
碧游府邸,匾额之上,那三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光芒四散,破格升宫。
天微微亮。
大厅内,两人几乎是同时睁开眸子,对视之后,相视而笑。
水神娘娘衣袂飘摇,一身光华流转,躯体宛若透明,气府居中位置,水运汇聚,已经多了一颗金色丹丸。
宁远倒是没有这么多异象,修为依旧还是十境,只是年轻人的双袖之中,肉眼可见的,多了一道青色侠气。
自古以来,三教修行有别,佛教结舍利,道门生道气,儒家善养浩然气。
而江湖剑客,自然就是所谓侠气。
水神娘娘早已满脸泪水,不曾想自己还有这份洪福齐天,一朝问道,缔结金丹。
她喃喃道:“宁剑仙,既然是来自剑气长城,又为何要骗我?”
宁远眯眼而笑,并不回话,只是双手拢袖,抬头望向碧游府之外的天幕。
齐先生,我还是没有当个读书人。
但好像,我做了一次阿良,也当了一回孙怀中。
回过神来,一袭青衫与水神娘娘抱拳行礼,与之坦诚相待。
“你好,我叫宁远,宁缺毋滥的那个宁,来自剑气长城。”
他拍了拍红衫小姑娘的脑袋。
裴钱立即响应一声,大声说道:“我叫裴钱,跟我师父一样,都是一名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