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露馅了还是哨兵没有计较,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侧身让开一条窄道。
她下意识道了个万福,随即低头快步穿过辕门。
迈入军门的一瞬,一股浓重腥臭夹杂着汗水的喧闹便扑鼻而来。
抬眸望去,营内尘土飞扬,几十名士兵围坐在晾衣场下打磨兵器,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正用礁石打磨卷刃的朴刀,每磨几下就要往石头上吐口唾沫。
那些挂在麻绳上的衣物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满血渍和汗碱,在海风中僵硬地晃动。
两个火头军抬着铁锅走过,锅底黏着层发黑的糊状物,散发出一股腐烂海藻的气味,也不知道煮的什么,隐约还能见到锅沿沾着半片没煮烂的鱼鳃。
看得青萍脸色一白,一反胃差点便要呕吐出来。
“让路!”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青萍被吓了一跳慌忙退到一旁,回头望去,只见四个头也不抬的民夫,抬着门板经过。
板上躺着个腹部插着断箭不住呻吟的士卒,血水淅淅沥沥从门板缝隙滴落,在沙地上连成一条断续的红线。
是个很年轻的士卒,看着好像和自己弟弟差不多大。
下意识顺着血线望去,隐约可见一座用破帆布搭起的棚子,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呻吟。
明明是来找水,可脑海里此刻却总是回想起刚刚那个士卒的模样。
神使鬼差下,竟悄悄跟了上去。
偌大军营,居然无一人理会,不知道是军纪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亦或是她身上的宫装让旁人不敢上前质问。
即便有个别稍有闲暇的士卒也不过是远远观望,窃窃私语。
绕过一堆断裂的箭杆和盾牌残片,又穿过几处帐篷。
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刹住脚步,呆立当场。
数十个伤兵密密麻麻躺在潮湿的沙地上,大多数人身下只垫着半片草席。
旁边跪着个医官,正用削尖的木棍挑开另一名伤兵腿上的脓包,黄绿色的液体喷溅到他满是胡茬的脸上,他也只是随意用袖子抹了抹。
“大夫,我没事,让我回去,我的弟兄们还在前线,让我回去!”一腹部受伤的汉子拨开医官,挣扎着就要爬起来:“让我多杀几个元虏!”
“你要死就直接死战场上,别死在我手上!”医官一声怒吼:“按住他!”
三名协助的士卒立马扑了上来死死压住他。
“放开我,放开我,我还能打!”汉子死命挣扎嘶吼着,跟野兽一般。
“是是是,一会边打边捡地上那一溜串的肠子。”医官头也不抬,从一旁火堆里抽出烧得通红的短刀,抬手就是一压。
“滋啦!”
“啊啊啊啊!!”
一阵皮肉烧焦的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行了,这两天死不了就能活。”医官随后把短刀又插回火堆:“下一个...”
像这样的处理情况,在伤兵营比比皆是。
有持续了许久的哀嚎突然戛然而止。
那是个腹部中箭的年轻士兵,前一刻还在剧烈抽搐,指甲在沙地上抓出几道深痕,下一刻就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还睁着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帆布棚顶,嘴角慢慢溢出黑红色的血沫。
有个原本奄奄一息的老兵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褪去,浑浊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甚至能伸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碗。
“老李头,你这是...”旁边的伤兵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老兵咧嘴笑了笑,露出残缺的黄牙:“突然觉得松快了。”
他慢慢活动着肩膀,动作灵活得不像话,\"这腿也不疼了,像是回到了二十岁。\"
青萍看着老兵熟练地帮邻铺包扎伤口,手指灵活地打着结,完全看不出片刻前还是个连水都端不稳的重伤员。
他的声音越来越洪亮,甚至开始讲起年轻时在临安城的见闻。
“...那时候的酒啊,香得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老兵边说边解开自己腿上的绷带,露出下面已经发黑的伤口。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用手指戳了戳腐烂的皮肉:“瞧瞧,这不都快好了。”
棚角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青萍转头,看见几个轻伤员别过脸去。
那个递给老兵水碗的伤兵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发白。
老兵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他眨了眨眼,突然往前栽倒,被旁边的伤兵一把扶住。
“老李?老李!”
老兵的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嘴角还挂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扶着他的伤兵慢慢探了探他的鼻息,沉默地摇了摇头。
伤兵营气压顿时又低了一点。
突然,一道微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贵人...贵人...”
青萍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个双腿齐膝而断的老兵颤抖着伸出手:“给..给个痛快。”
宫娥怔了怔,慌忙环顾四周:“我去给你找医官!”
说罢连忙奔向最近的那个用刀子烙伤口止血的医官:“快看看那位阿叔,他好像撑不住了!”
“撑不住的人多了去,不差他一人。”医官头也不抬:“贵人来这腌臜地是为何,如无别事,烦请快些离开吧,都是些臭丘八,也不识什么礼数,一会冲撞了贵人可不好。”
“我....我不是什么贵人,他们也不是什么丘八,他们是大宋的将士。”看着一众好奇的目光,青萍鼓起勇气道:“你是大宋的医官,若是你有办法救他们,就请您出手吧,我也可以帮忙。”
医官那忙碌的身影一顿。
片刻,继续动作:“话说得好听,但帮不了,我不过是个半道出家的太医局小医士,这营里真正的医官前天就带着药箱投了元军...”
“我不会用药,也不会配药,实际上就算会,我也无能为力,大营根本没有药材。”医官抬起烧的通红短刀又往一个伤兵伤口上按去,顷刻又是一阵惨叫。
“...怎么会...”青萍脸色惨白,嘴唇蠕动,最终却还是说不出话。
大宋如今的处境比她想象中还要严峻。
再这样下去....
“没活路了么?”不自觉低语道。
眼泪便簌簌落下。
“别放弃!”
突然,一道有些鸭公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青萍连忙回过身去。
只见一穿着粗衣短打的少年蹲在老卒双膝前,扯下腰间鱼皮囊,倒出一把晒干的马尾藻,扭头对一旁目瞪口呆的陈五急道:“撕两条干净布来!再给我找点海螺来,要快!”
陈五一颤,连忙四看,又看了看自己腻得发黑的军袍,转身就要跑:“你等会,我马上去找!”
“我这有布!”
青萍想也不想,嘶拉一声扯下中衣下摆几步跑来:“用我的看可以吗?”
“那我去挖海螺!”陈五冲向海滩。
“先放着。”澹明头也不抬,将马尾藻塞进嘴里嚼烂吐出:“沙地就有海螺!”
陈五反应过来,连忙刹住脚步,径直趴在沙地寻洞。
几个伤势轻一些的兵卒和伤兵营的巡逻小卒怔了怔。
下一刻像是发疯一般纷纷趴在地上挖起来。
不管别人如何,澹明一把掰开老卒紧咬的牙关,将嚼碎的藻团塞进去:“含着,多少能止些疼!”
“唔唔唔!!”
一把抓住青萍手上的布条,死死扎住老卒大腿根部,力道大得让布条都深深勒进了皮肉。
下一刻,抬头喊:“我要刀,烧红的那种!”
“我有!”先前那医官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手上活,连忙抽出火堆里的那柄刀几步上前:“这里!”
“按住他!”几名士卒即刻上前按住老卒。
澹明接过刀,看了看老卒,低喝道:“叔,撑住了!”
精准挑开断肢处肿胀的皮肉,黑血即刻涌出,澹明立刻将烧红的刀身压在血管上。
滋啦一声。
焦臭弥漫中,老卒瞳孔充血,猛地弓起身子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片刻后,便彻底昏死过去。
“有螺了吗?”澹明抬头问道。
“这呢,这呢!”陈五手里捧着七八枚海螺跑过来,颤声道:“接下来怎么办?”
澹明一把搂过,用短刀砸开,取出螺肉使劲捣鼓,又混着细沙敷在伤口。
粘稠的汁液很快便凝结成膜,渗血竟真的缓了下来。
“螺涎能封伤口,虽然肯定比不上止血散,但至少,有机会...”澹明用最后一条布条缠紧断肢:“如果还有发热,就只能再想办法降温,两个时辰内不要喂水。”
“然后就看他的意志了。”
周围一片寂静。
见无人应答,澹明有些好奇,忽然抬头,顿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四周伤兵和医官不知何时都围了上来,即便过不来的也使劲撑起身子注视着他。
“你..你们..”
陈五抿了抿有些皲裂的唇,喉咙滚动几下:“阿蟹兄弟,你...你会医术?”
澹明一怔,点点头:“略懂...”
说罢,又担心他们怀疑自己的一个疍家小子怎么会这些,要是被误认是元军探子后续可有得头疼,便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正想着,却被一个断了手单手爬过来的士卒打断:“小兄弟...也...也帮俺看看...”
话音落下,声音四起。
“小郎君,帮我看看。”
“小大夫,我整条腿都肿起来了,您看看能不能处理?”
七嘴八舌,争先恐后。
目光扫过伤兵营,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卒蜷在角落,被血污糊住的睫毛不停颤抖。
旁边满脸皱纹的老兵用仅剩的左手抓着草席。
更远处几个壮年军汉虽然咬着牙不吭声,但喉结都在不住滚动。
那些眼睛——
浑浊的、清亮的、布满血丝的全都死死盯着他,眼里全是对生的渴望。
赵医官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救不了他们,若是你可以,求你....”
澹明沉默了。
整个伤兵营也再度寂静下来。
片刻后,澹明缓缓抬头。
声音在伤兵营各处响起。
“只是脱臼,你可以看一下我怎么复位。”
“捆扎要留一指空隙,勒太紧,腿会比箭伤先要他的命。”
“来几个人,腹泻伤兵统一安置在下风口礁石区,哪里是下风口,看到炊烟没?就是那边,为什么要去那边?霍乱扩散就完蛋,就是疫。”
“这些便溺的地方要全部集中,不要再随地大小便,还有最好丢点烧红的船钉石头什么的进去,把里面的虫卵都杀光。”
“通风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