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又是什么年代?”澹明小妹妹奋力扒拉着裙子走出小草堆:“怎么感觉又是古代....”
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让他霎时僵在原地。
女人。
大大小小的女人。
视野所及之处,漫山遍野。
密密麻麻的人影或站或卧。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近处,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蜷缩在土坑里,灰布衣裳沾满泥浆。
两个少女蹲在田埂旁,用树枝翻挖着泥土,指甲缝里塞满黑垢;
右侧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撕扯自己的衣襟,前襟裂开露出肋骨分明的胸膛。
更远些,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在原地转圈,干裂的嘴唇不断张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数百步外,似乎有骑兵呼号,听着言语,不像是汉语。
“这是...”
突然,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拽住澹明,一把将他扯回草丛。
澹明下意识挣扎,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肩上挎着个褪了色的小布袋。
脏兮兮的小脸上沾着泥痕,却掩不住那双灵动的眼眸。
此刻正一脸紧张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
“你是...”澹明眉头微蹙,话音未落,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是小雀,是河间郡鄚县陶匠的独女。
出生那日,母亲难产,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请来的稳婆们摇头叹气,老陶匠跪在院中对着苍天磕头,额角都磕出了血,可一个个都说无能为力。
就在绝望之际,院里那棵老榆树上忽地飞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说也奇怪,原本气若游丝的母亲竟在这阵雀鸣中猛地攥紧床单,硬是将她推出了鬼门关。
老陶匠狂喜,认为是那两三只麻雀带来的好运,于是替她取名为小雀。
三日后,母亲还是因为大出血走了。
临终前把沾血的银镯子塞进她襁褓,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
老陶匠脸贴在妻子逐渐冰冷的手,余光却发现她最后的目光死死黏在女儿皱巴巴的小脸上。
【我会照顾好小雀】
从此,北城多了个宠女如命的鳏夫。
小雀五岁踩坏贵客订制的陶俑,他笑呵呵重捏;
七岁打翻整窑陶瓦,他摸着她的头说\"碎碎平安\";
还差两年才及笄的她张牙舞爪示意着要学男子盘发,老陶匠竟真笨手笨脚给她绾了个歪歪扭扭的髻。
街坊都说这丫头迟早被惯坏,可每当这时,人们总看见老陶匠默默摩挲着亡妻留下的那只银镯子。
而小雀却也没有像邻居说得那样被宠坏,天生对制陶感兴趣的她,虽然二八未至,却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好手。
于是,街坊们便又改了口,夸赞老陶匠教女有方,日后定是个好陶匠。
似乎,若是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小雀会像北城所有匠户女儿那样,在陶土清香与父亲宽厚的背影间长大。
春日采槐花时阿耶会托着她够最高的枝桠,冬至第一场雪必定有双塞了棉絮的新鞋等着。
待到及笄之年,老陶匠定要挑个手掌粗粝的后生,那汉子须得先对着亡妻灵位磕三个响头,才配接过那只传家的银镯子。
但,命运对小雀却似乎不太眷顾。
她发不出声。
或许是因为出生时稳婆的不当操作,又或是天生便是如此。
但实情如何,已经无从考究。
因此,她从小便在【哑丫头】、【哑巴】的嘲弄声度过。
这个时代,对残疾人...不友善。
幸好,小雀还有疼爱她的阿耶。
阿耶是个陶匠,会给小雀捏很多好看的动物,还会捏发声的泥哨!
黄泥捏的麻雀腹中藏着芦苇簧片,只要灌进风就能啼啭。
【试试】
老陶匠把那只雀形陶哨塞给了踮脚趴在作坊窗台的女儿,满是期待。
犹豫再三,小雀将陶哨小心翼翼地搁在唇边。
【啾啾!啾啾!】
当一声声稚嫩的声音从小雀唇间溢出,老陶匠的世界便有了颜色。
【我们小雀比画眉鸟还灵巧哩!】
所以,小雀虽然没什么朋友,但有阿耶在,就已足够开心。
是个小哑女又如何,有阿耶在,就什么都不怕!
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在乱世,上层贵族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是寻常黔首布衣。
自司马氏当街弑君,篡夺曹魏政权后,这个王朝便因其得位不正而备受后世非议。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忠】在哪?
没有了。
当天下不再以德行为尊,当帝王威严荡然无存,野心家们便纷纷伺机而动。
天下,再次成为被狩猎的对象。
于是,八王之乱爆发,宗室相残;
引狼入室,致使异族入侵。
战火连绵不绝,百姓流离失所。
在这般时局之下,平民百姓的遭遇可想而知。
小雀一家,终究未能幸免于难。
两月前,草原骑兵大举南下,攻破中原多处城池。
河间郡鄚县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鄚县城破之日,蛮族士兵冲入街巷,见人就杀,见物就抢。
老陶匠的作坊被铁蹄踏平,他护着小雀往城外逃时,被一柄长矛当胸刺穿。
老人倒地时仍死死盯着女儿,喉咙里挤出“快跑”两个字。
可小雀双腿发软,瘫坐在父亲的血泊里,被蛮族士兵一把拎起扔进了囚车。
来不及悲伤,甚至还有些懵懂的小雀和数万中原女子一道被异族掳掠离开了故乡。
这数万女子中,有高门贵女,有平民子弟,有新婚燕尔,有初为人母。
不论出身如何,她们中的大多数对未来的生活应该都是同样充满的期许与向往。
可如今,一切都遥不可及。
蛮族士兵每天会拖走上千女子。
早上被带走的,中午就变成大锅里翻滚的肉块;
晚上被挑中的,第二天往往遍体鳞伤地扔回队伍。
到了现在,劫掠大军行至燕北,这些被劫掠的女孩便仅剩八千左右。
数万人,仅剩八千。
乱世人不如草芥,不如畜生,甚至不如蚍蜉。
脑海回想起梦中人的这段记忆,澹明在瞬间便确定了身处的时代。
神州最黑暗动乱的年代之一。
南北朝。
以前在图书馆翻阅神州历朝历代的历史时,即便是他,当读到那段持续数百年的动荡时期,目睹史册中记载的种种权谋纷争和违背人伦常理的行为,也不禁心生感慨。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南北朝,澹明忍不住无声笑了笑,眼底却泛起一丝冷意。
多讽刺,一个被后世网络网红歌颂吹捧为“最浪漫”、“最具人文气息”的时代。
说什么穿越回去与竹林七贤清谈玄理,与谢安泛舟东山,和王羲之曲水流觞。
似乎那是个名士风流、诗酒逍遥,风雅至极的乌托邦。
可真相呢,呵呵...
浪漫未必,但“烂漫”倒是真的
——血肉烂在泥里的那种烂漫。
那确实是个“男女平等”的时代,毕竟女人真的能“上桌”。
只不过,她们是被煮熟了端上桌的。
别怕孤单,捞一捞汤锅,说不定还能找到你的父母、邻居。
一家人整整齐齐,骨肉相融,沸汤共饮。
——这才叫真正的人间地狱。
想不到,自己的第三重梦境竟然是这里。
等会,八千女子?
澹明神色突然一沉,转头看向焦急的小雀,轻声问道:“小雀,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说完又忽然拍了拍自己脑袋。
小雀是哑女,不会说话。
没想到小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块陶片,又拔了一根草捻了捻,在陶片上歪歪扭扭写下了【永安】二字。
小雀不认字,这年号,还是阿耶制陶的时候刻上去跟她说的。
“永安?”澹明挠了挠头:“完蛋,这个年号完全没印象,有点冷门,要是考公考到,又丢一分。”
小雀歪着头,困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小郎君。
怎么感觉,这崔家小郎君醒来之后,性子不太一样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或许不是我想的那件事。”
澹明认真思考了一会,
然后,
放弃了思考。
剑仙基操。
师尊常言: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先放放。
大不了以后把有问题的人给解决了,不就没问题了。
虽然很鄙视师尊这种能动手尽量别bb的行为,但不为是一种思路。
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眨了眨眼,直接拉着她往窝棚走:“先躲一下,别一会被那些蛮族发现你了。”
“嗯,发现我也不行。”
说完,也不顾少女有些呆滞的目光,两人一前一后径直走向窝棚。
是的,多亏了数万姐姐的拼死相护,崔家小郎君至今未被蛮族识破身份,更无人知晓他竟是个男儿身。
而那些饱受摧残的女子中,不知有多少人默契地用自己的身躯,将同样年幼的少女们死死护在身下。
反正脸上都脏污,反正那些蛮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劫掠了多少中原女子,即便晚上集体凌辱,也还是有不少人逃过一劫,哪怕到了现在,也还有十数个女子被保护得好好的。
小雀便是其中一个。
在这最后的黑暗岁月里,无数女子明明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却还在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着比自己弱小的同伴。
是人性的高光,
却,
不想再见到这些高光。
躲在窝棚,澹明眉头紧皱,一旁的小雀看着这位平常话多的不得了小郎君,很是疑惑。
难道病了一遭之后,还能改变小郎君的性子?
澹明自是不知晓小雀心里所想,他现在脑子里想着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是我记忆中的那段历史,那难度会非常大,就靠我现在小胳膊小腿,别说带她们逃跑,不让她们背着就已经感谢渊君上祖。”澹明捏着下巴:“如果不是....似乎更难,连执念都找不到,要怎么解开这重梦境。”
似乎察觉一旁小雀异样的目光,澹明反应过来,咧嘴一笑:“只是在胡言乱语,不用管我。”
小雀摇摇头,忽然从席地下摸索了一下,竟然掏出一些发霉发臭的麦麸,然后搁在陶片上,细细挑选起来。
不一会,一小撮尚未发霉的麦麸被挑选出来,小心翼翼陶片递给了澹明,一双大眼睛明亮黝黑,如同星辰。
“这是...给我吃?”澹明下意识接过,有些怔住。
小雀点点头,然后抓起地上剩下的那些发臭发霉的麦麸往嘴里送去,还闭上眼,似乎在回味。
看着陶片里的麦麸,澹明抿了抿唇,忽然低声道:“这东西,吃不得。”
“可吃这个,能活。”
突然,一道悦耳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澹明闻声转头,只见一名身形消瘦的襦裙女子正红着眼眶望向自己,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阿祀,你终于醒了...”
澹明脑袋一炸。
又是一段记忆。
崔盈,高门庶女。
从小便不得父亲喜爱。
她的出生不过是一次意外,也不过是一次交易。
勿要说崔家贵人,即便是普通的门房、仆役,稍微受宠一点的,也能给她脸色看。
作为一个所谓的崔氏贵女,她没有自己的仆役,也没有自己的随从,所得不过崔府一小小偏院,日常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每月例钱也总被克扣。
在数三寒的冬天,她连足够取暖的炭火都没有。
若是不出意外,她要么悄无声息地冻死在某个冬夜,要么及笄后被当作筹码塞进某顶花轿。
意外来了。
就在她准备婚嫁的前一个月,蛮族入侵。
一切,都被打破。
而自己这个宿体,则是崔氏的嫡长子,也是崔家仅存血脉。
蛮族在城中大肆掳掠之时,是她崔盈救下了自己。
并且让自己成功隐藏在数万女子之中。
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又是怎么说服别人同意并为之合力的。
澹明在读取完这具身体的记忆后,只觉得胸口发闷。
这八岁的小畜生简直恶贯满盈。
往侍女被褥里塞毒虫,把老仆推下冰窟,甚至差点用石头砸瞎一个婢女的眼睛,欺男霸女的混账东西。
最讽刺的是,此刻拼命护着他的崔盈,曾经被他用滚水烫伤过手臂。
那疤痕现在还在她手腕上蜿蜒,像条丑陋的蜈蚣。
看着眼前这女子,澹明暗暗叹了口气。
装嫩就装嫩吧。
笑眯眯站起来,朝着崔盈拱手一拜:“阿姐,你回来了!”
“啊!”崔盈惊讶得忍不住掩嘴,而一旁正嚼着麦麸的小雀直接僵在原地,嘴里的食物渣滓都忘了咽下,就这么张着嘴呆呆望着澹明。
小郎君这是脑子烧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