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像团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幸福里\"小区的门楣上。柏油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车轮碾过能留下浅浅的印子,蒸腾的热气里混着青草与汽车尾气的味道,黏得人鼻腔发闷。季洁降下车窗时,一股热浪猛地扑进来,带着喷泉飞溅的细小水珠——小区门口那尊天鹅造型的喷泉正不知疲倦地吐着水,水珠砸在池面的声响里,裹着几个孩子银铃似的笑。他们光着脚丫在池边追逐,凉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得像碎玻璃,笑声也跟着脆生生地跳。
季洁的目光掠过崭新的米黄色楼体,瓷砖在阳光下闪着均匀的光泽,阳台上晾晒的床单被罩在风里鼓荡,红的、蓝的、带碎花的,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很难想象,十年前这里还是片被推土机撕开的黄土,风一吹就漫天扬尘,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喊叫声能传到半条街外。
“变化确实不小。”杨震把车稳稳停在小区花园旁的树荫下,方向盘打了半圈,指了指不远处立着的公告栏,“物业那边应该有当年的规划图,先去碰碰运气。”
小区物业办公室藏在三栋居民楼的夹角里,门楣上挂着块掉了漆的牌子,推门进去时,冷气\"呼\"地涌出来,和外面的热浪撞了个满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姑娘正对着电脑敲字,键盘声清脆得像啄米,见有人进来,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点刚从数据里抽离的茫然。
“您好,我们是市局的,想了解一下小区十年前施工时的情况。”季洁亮了证件,姑娘的目光在证件上停了两秒,忽然\"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警察同志?”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语气里带着点紧张,“我们是五年前才接手的,前面换过两任物业了……刚建成时的资料估计早就不全了。”说着,她拉开身后的档案柜,铁皮柜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我帮您找找看?说不定前物业留下了些什么。”
档案柜里塞满了文件夹,标签大多是\"2015年水电费台账2014年维修记录\",她翻了半天,指尖沾了层灰,最后从最底层拖出个纸盒子,里面堆着几本封面泛黄的记录本。“这个您看看?前几任留下的杂记,说是没用又舍不得扔,我一直没敢动。”
季洁接过本子,纸页脆得像深秋的枯叶,指尖稍一用力就怕会捏碎。她一页页翻过,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3单元402漏水,联系维修”“东门栏杆损坏,报采购”,墨迹在岁月里晕开,有些字已经模糊不清。翻到中间时,一行潦草的字迹突然撞进眼里——“3号楼地基处,发现旧脚手架碎片,已清理”,末尾的日期被水渍晕得发蓝,仔细辨认,正是十年前小区破土动工的那个月。
“3号楼在哪?”杨震凑过来,呼吸扫过季洁的耳畔,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
姑娘往窗外指了指:“就在最北边,那栋楼前有几棵玉兰树的就是。”
3号楼楼下的小花园里,几棵玉兰树的叶子被晒得打卷,树荫下的石凳上围坐着几个老人,手里摇着蒲扇,聊着谁家的孙子考上了重点中学,谁家的菜价又涨了。季洁走过去时,扇风的声音顿了顿,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点警惕和好奇。
“大爷大妈,打扰一下,我们想问问十年前这里施工时的事。”季洁尽量让语气温和些,“当时工地上是不是出过事?一个叫陈启铭的工人。”
话音刚落,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哦\"了一声,蒲扇往腿上一拍:“陈启铭?我知道这事!那会儿我就在隔壁老楼住,离工地就隔条马路,听得真真的。”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季洁让了个位置,“出事那天下午,天阴得跟墨似的,突然就泼下大雨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工棚上,噼里啪啦响得吓人。”
季洁拿出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悬着:“您记得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咋不记得?”大爷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几道深沟,“工地上本来响当当的,推土机、搅拌机吵得人睡不着,下雨前突然就静了,估计是停工避雨。可谁知道呢,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跟打雷似的,紧接着就是人喊马叫,我扒着窗户一看,工地上的人跟疯了似的往脚手架那边跑。等我和老街坊们跑过去,陈启铭已经躺在地上了,浑身是泥,一动不动……”
“当时工头王耀在现场吗?”杨震追问。
“在!怎么不在?”大爷的声音提高了些,“他就蹲在楼下抽烟,烟卷在雨里明灭,看见人摔下来,手里的烟一下子掉了,脸白得跟纸似的,第一个冲过去,嘴里喊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可我瞅着他那眼神,不像是急的,倒像是……怕得慌,跟见了鬼似的。”
旁边摇着花扇的大妈突然插话,声音尖细得像挑帘子:“我也记起来了!那天雨停了之后,我去工地边上捡废铁——那时候穷,不懂事,想着捡点卖钱。就听见王耀跟个工人在角落里吵架,声音压得低,可我离得近,听见几句。王耀问\"东西处理干净了没\",那工人说\"放心吧,都埋深了,找不着\"。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想,八成就跟陈启铭出事有关!”
季洁和杨震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了底。十年前那场被定性为\"意外\"的事故,果然藏着猫腻。
从花园出来,两人沿着3号楼的墙根慢慢走。楼体底部有几处修补的痕迹,水泥的颜色比周围深些,大爷说那就是当年挖地基时留下的。季洁蹲下身,指尖拂过墙根的泥土,土粒簌簌往下掉,混着点潮湿的水汽。忽然,她的指尖顿住了——在一处墙缝里,嵌着一小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片,边缘弯弯的,像是脚手架的零件。
她从包里翻出乳胶手套戴上,指尖捏住金属片的边缘,轻轻一抠,碎片\"叮\"地落在掌心。碎片不大,也就指甲盖大小,可边缘却异常整齐,不像是被重物压断的,倒像是被人用切割机或钢锯弄断的。
“老公,你看这个。”
杨震接过碎片,对着阳光举起来。阳光透过锈迹的缝隙,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这切口很新,不像十年前的东西……不对,”他忽然皱起眉,用指腹蹭了蹭碎片边缘,“边缘的锈迹又很厚,像是被埋在土里很久,最近才露出来的。”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孩背着书包冲出来,差点撞到季洁身上。他妈妈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粉色的水壶,嗔怪道:“小宝,慢点跑!没看见有人吗?”
“妹子,对不起啊。”男孩妈妈连忙道歉,目光落在季洁手里的金属片上,突然愣了一下,“这东西……我前两天好像见过。我家小宝在楼下捡过一块,说要当铁片玩,被我抢过来扔了,现在想想,模样跟这个差不多。”
“您还记得在哪捡的吗?”季洁的心跳快了半拍。
“就在那边的花坛里。”女人往不远处指了指,“前几天下大雨,把花坛边的土冲松了,估计是那时候露出来的。”
两人快步走到花坛边。花坛里种着月季,枝叶被晒得蔫蔫的,边缘的泥土果然有翻动的痕迹,像是被雨水冲刷过,又像是被人动过手脚。杨震从路边捡了根树枝,蹲下身,轻轻拨开表层的浮土。土很松,树枝没费什么力就插了进去,拨了没几下,又一块金属碎片露了出来,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其中一块碎片上还粘着一小段黑色的带子,质地粗糙,像是安全带的布料,带子的接口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边缘毛毛糙糙的,不像是长期使用造成的自然磨损,倒像是被人用刀割过。
“大妈说的没错。”季洁拿出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把碎片装进去,拉链\"嘶啦\"一声拉上,“有人故意处理了这些东西,埋在花坛里想掩盖痕迹,没想到一场大雨把它们冲出来了。”
阳光渐渐西斜,原本毒辣的日头柔和了些,给楼体镀上了层金红色的光晕。小区里渐渐热闹起来,下班的年轻人拎着菜篮子匆匆走过,孩子们背着书包在滑梯旁追逐,遛狗的老人牵着绳子慢慢踱步,金毛犬的尾巴扫过草地,惊起几只麻雀。这景象热闹又平和,像幅晕染开的生活画卷,可季洁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这片被命名为\"幸福\"的土地下,藏着的却是一个家庭十年的眼泪——她想起陈启铭的妻子谢秀娟,那份笔录上的字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页,每一笔都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写着\"我丈夫不会那么不小心\"。
“先把碎片带回局里,让技术刘化验成分,看看是不是和当年工地上的脚手架匹配。”杨震把证物袋揣进包里,“另外,给队里打个电话,让技术队过来,带上探测仪,在花坛附近再仔细搜搜,说不定还有别的发现。”
上车的时候,季洁回头望了眼3号楼。夕阳的金辉漫过楼顶的太阳能板,淌过晾晒的衣物,最后落在小区门口的石碑上,给\"幸福里\"三个烫金大字镀上了层暖融融的光。可那光芒看在她眼里,却带着点说不出的讽刺。她忽然想起谢秀娟在笔录末尾写的那句话:“我等一个真相,等多久都等。”或许从今天起,那些沉埋在黄土里的秘密,终于要开始喘口气了。
车刚开出小区大门,季洁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周志斌\"三个字。
“季姐,有眉目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气喘,像是刚跑过步,“王耀找到了,现在在广州白云区,开了家建材店,叫\"耀兴建材\",我们已经联系当地警方协查,他们说王耀这两天一直在店里,没出过远门。”
“好。”季洁握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里透着一股笃定,“让他们盯紧了,别打草惊蛇,我们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杨震踩下油门,黑色的轿车汇入傍晚的车流。后视镜里,\"幸福里\"的身影越来越小,米黄色的楼体渐渐融进橘红色的晚霞里,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季洁望着前方的路,柏油路在车灯下泛着微光,像条没有尽头的绸带,一直通向南方,通向十年前那场暴雨里藏着的秘密。
她仿佛能看见十年前那个雨天,脚手架在风雨里摇晃,陈启铭站在高处检查结构,而楼下,有人握着工具,正对着支撑的钢管做着什么。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掩盖了金属断裂的脆响,也掩盖了一个即将破碎的家庭的未来。
“你说,王耀这十年,睡得安稳吗?”季洁忽然问。
杨震目视着前方,方向盘轻轻打了个弯:“心里揣着事的人,哪有安稳觉可睡。”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橘黄色的光晕在玻璃上流动。季洁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那里还残留着从\"幸福里\"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她知道,这场跨越十年的追寻,终于要走到终点了。那些被黄土埋住的锈痕,那些被岁月磨淡的记忆,那些在黑夜里辗转反侧的愧疚与恐惧,很快,就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