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碾过家属院门口的碎石路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金辉泼在晾衣绳上。被单在风里轻轻晃,橘红色的光顺着布纹的褶皱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季洁解开安全带的手指顿了顿,目光越过二楼斑驳的墙皮,落在三楼阳台那丛月季上。粉白的花瓣被晒得半透明,花芯里还凝着点金红,恍惚间就看见三个月前的婆婆妈——踩着褪色的塑料凳,蓝布围裙的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松垮的结,手里的喷壶正往花叶上洒水珠,看见她就直起腰喊:“小洁上来,刚蒸的槐花糕,热乎着呢。”
“手指都快攥进方向盘里了。”杨震熄了火,警帽往腿上一扔时带起阵风,指腹蹭过她紧抿的嘴角,粗糙的茧子扫过皮肤,“咱妈今天早晨五点就去早市挑排骨了,说要找带脆骨的,炖出来咯吱响的那种。”
季洁拍开他的手,推开车门的瞬间,楼道里飘来的酱油香裹着点八角的辛香漫过来。四楼的脚步声\"噔噔\"顿住,杨震爸爸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可算回来了!你妈在厨房转了一下午,说再不回来,砂锅底都要熬出蜂窝眼了。”
防盗门刚拉开条缝,一股滚烫的热气就涌出来,混着排骨的脂香和玉米的甜气,把季洁裹了个严实。杨震妈妈系着蓝布围裙,手里的锅铲正\"哐当\"撞着铁锅沿,油星子溅在围裙上,洇出小小的黄点:“儿媳妇儿快进来,外面风刮得跟刀子似的!”转身又冲里屋喊,“亲家!你闺女到了,别在那跟你那破相机较劲了!”
季洁的父亲从书房探出头,手里攥着个银灰色的老式胶卷相机,黑色的皮套磨出了毛边,看见她就笑出满脸皱纹:“刚整理出你八岁那年穿小警服的照片,蓝裤子短了一截,露着脚踝,正想给你婆婆瞧瞧——”话没说完就被季洁妈妈拧着胳膊拽走,“先把菜端上桌!知道孩子们今天回来,我昨儿后半夜就把腐竹泡上了,这会儿正透着劲儿呢。”
四方木桌被那口紫黑的砂锅占去大半,锅底的炭火正红,\"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排骨汤泛着奶白的泡,玉米段在汤里浮浮沉沉,藕块切得厚,边缘还沾着点粉。杨震刚要往椅子上坐,就被他妈拽着胳膊拎起来:“去给你岳父岳母盛饭,筷子在消毒柜第二层,蓝格子的那包,是新拆的。”转身又往季洁碗里夹排骨,竹筷\"啪嗒\"落在碗沿,“多吃点,看你这脸瘦的,是不是又天天在单位啃面包?我跟你说那玩意儿顶不住饿,回头我给你蒸点馒头,冻在冰箱里,早上热三分钟就能吃。”
“妈,我们食堂伙食好着呢,”季洁往嘴里塞着排骨,脆骨咬起来\"咯吱咯吱\"响,肉香混着骨髓的滑腻漫开,和记忆里每个加班晚归的深夜,杨震妈妈端出的那碗热汤味道一模一样,“上周还吃了红烧鱼,师傅做的糖醋口,特下饭。”
季洁爸爸举着相机绕着暖锅转,镜头对着冒泡的汤面,\"咔嚓\"按下快门:“多拍几张,给你们俩留着。等下次忙得忘了回家,就看看照片,想想这口热乎气。”
“爸,季洁笑着抢过相机,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您这胶卷都过期半年了,拍出来也是花的,不如用我手机拍,清晰。”
“过期了才好,”杨震爸爸端着酒杯坐下,玻璃杯子在桌上磕出轻响,给杨震碗里倒了半杯黄酒,“像你们俩这日子,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留着点模糊的念想,总比啥都没有强。你看这暖锅,热气一熏,眼镜片都花了,可心里亮堂着呢。”
暖锅的热气顺着桌沿往上飘,季洁摘下眼镜擦镜片时,听见厨房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抽油烟机停了,水龙头滴着水,\"滴答滴答\"敲在不锈钢池里。
“上次小洁出任务受伤,我一整夜没合眼,”是杨震妈妈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老杨在客厅抽烟,抽到天亮,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跟小山似的,我扫的时候,手指头都被烫了个泡。”
“谁说不是呢,”季洁妈妈叹了口气,瓷碗碰到橱柜的声音轻轻巧巧,“那天她爸去菜市场,看见卖草莓的,通红通红的,是小洁爱吃的那种。他站在摊前愣了半天,回来跟我说,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吃上这口新鲜的......”
季洁捏着眼镜的手顿了顿,指腹冰凉。杨震悄悄往她碗里添了块山药,蒸得软绵,沾着点汤的咸香,“吃点这个,养胃。”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空气里的热气。
晚饭后,四个老人凑在沙发上看老照片。杨震爸爸从铁皮饼干盒里翻出张泛黄的合影,纸边卷了角,是十年前季洁和杨震刚搭档时拍的。两人穿着挺括的警服站在警局门口,季洁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警帽的帽檐压得低,杨震站在她左边半步,肩膀微微向她倾着,表情严肃得像要去抓通缉犯。
“那时候闺女还脸红呢,”季洁妈妈指着照片笑,手指点在季洁的脸颊位置,“我问她是不是对姑爷有意思,她非说人家走路外八字,不好看。”
杨震立刻挺直腰板,双手往膝盖上一拍:“妈,我那是追逃犯追多了,在野地里跑了三天三夜,脚有点习惯性发力。您看现在,标准军姿。”
季洁在沙发底下踹了他一脚,却被他反手攥住脚踝。棉拖鞋里的脚暖暖的,他的手心带着点炭火的温度,烫得她想缩回去,却又舍不得。暖烘烘的屋子里,老人们的笑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呜呜\"的像谁在哼歌。她突然觉得,那些在案发现场见过的黑暗——浸在血泊里的凶器,墙角蜷缩的受害者,监控里一闪而过的凶光——好像都被这暖锅的热气蒸成了水汽,顺着窗缝溜出去,散在黑夜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临走时,杨震妈妈往他们包里塞了袋蒸饺,塑料袋\"窸窸窣窣\"响,“韭菜鸡蛋馅的,你们俩都爱吃。早上起来馏十分钟,配点醋。”季洁妈妈拎着玻璃罐追出来,腌萝卜的酸香漫出来,“下次回来提前说,我给你们做红烧肉,放你爱吃的鹌鹑蛋,个头小小的那种,入味。”
下楼时,杨震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三楼阳台:“看,咱妈把那盆月季挪到窗边了。下午我来帮忙,她踩着凳子挪了半天,说这样咱们出警回来,在巷口就能看见,知道家里有人等着。”
季洁抬头,月光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银。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花影投在窗玻璃上,晃晃悠悠的。她挽住杨震的胳膊,警服的布料蹭着他的袖子,带着洗不掉的消毒水味,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角香,却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下周轮休,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却清晰地落在他耳边,来给爸修相机。他那宝贝疙瘩,上次说快门有点卡。”
杨震\"嗯\"了一声,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警车缓缓驶出家属院,车灯劈开夜色,后视镜里,四楼的两扇窗户亮着暖黄的光,像两双不肯合上的眼睛,在黑夜里守着归人。季洁看着那片光,突然想起暖锅里翻滚的汤,无论外面多冷,只要那口锅还在沸着,家就永远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