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灿灿推开西厢房的木窗时，檐角那串新挂的铜铃正随着穿堂风轻晃，叮铃一声落进初秋的晨光里。窗下的青石板上，张南南正蹲在那儿写字，粗陶笔洗里浸着半管狼毫，纸是裁剩的糙纸，却被他用镇纸压得平平整整。
“先生说‘欲穷千里目’要蘸浓墨才显眼，我昨儿磨的墨好像还是淡了些。”南南听见动静抬头，额前碎发沾着点墨痕，却笑得眼睛亮，手里还攥着块磨得光滑的墨锭，“崔姨您看，这字比上月是不是直溜多了？”
崔灿灿倚着窗沿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的缠枝纹。这孩子刚来时缩手缩脚，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见了谁都低着头，如今竟能这样大方地讨教。她目光扫过纸上的字，横平竖直间透着股认真劲儿，连“目”字的竖画都写得笔直，倒像这孩子如今的模样，渐渐舒展了身子。
“是强多了，”她拾起身畔竹篮里的青枣，隔着窗递过去，“先歇会儿，吃颗枣再写。你阿才哥去前院劈柴了，等他回来让他给你找块好墨。”
南南刚接了枣，院门外忽然传来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清脆的呼喊：“南南！南南在吗？”
是阿润。崔灿灿探头去看，只见那丫头扎着双丫髻，蓝布裙摆跑得飞起，手里还攥着个绣着石榴花的荷包，一进院门就直奔西厢房：“可算找着你了！我哥呢？隔壁镇子今儿起庙会，咱去逛逛呗！”
南南眼睛瞬间亮了，手里的墨锭“当啷”掉回笔洗，溅起几滴墨汁在衣襟上也不管：“庙会？就是先生说有糖画、捏面人的那种？”
“可不是嘛！”阿润拍着他的肩，力道没轻没重，“我早上听隔壁王婶说，今儿还有耍皮影的，晚了就没好位置了！快叫上我哥，咱这就走！”
这时阿才扛着斧头从角门进来，粗布短打沾着木屑，额上渗着汗：“嚷嚷啥呢？我在这儿都听见你声音了。”他瞥见南南攥着衣角的模样，又看了看阿润兴奋的样子，便猜了七八分，“又想去哪儿野？”
“去庙会嘛哥！”阿润晃着他的胳膊，撒娇的模样让阿才没了脾气，“南南还没去过呢，你就陪我们去呗，天黑前准回来！”
阿才揉了揉南南的头，见他眼里满是期待，便把斧头往墙角一靠：“行，等我换件衣裳。崔姨，我们去去就回。”
崔灿灿笑着点头，看着三人收拾妥当出门。南南走在中间，一手被阿才牵着，一手被阿润拉着，脚步都透着雀跃，她心里忽然软下来——这孩子总算在这儿寻着了热热闹闹的滋味。
出了巷口，往南走半里地就是隔壁镇子的集市。还没到街口，就听见人声鼎沸，夹杂着小贩的吆喝、孩童的笑闹，还有铜锣“哐哐”的声响。南南踮着脚往前看，只见街口扎着座彩牌楼，红绸绿缎缠在木柱上，风一吹就飘得晃眼，牌楼下还挂着串大红灯笼，照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快看！那是糖画！”阿润指着街角的小摊，拉着南南就跑。摊主是个穿蓝布衫的老者，面前支着块青石板，手里握着勺熬得金黄的糖稀，手腕一转，就画出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南南看得眼睛都直了，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衣角。
阿才跟在后面，见他这模样，便走上前掏出几个铜板：“师傅，给做个龙的，再做个兔子。”
老者应了声，手腕翻飞，糖稀在石板上流淌，不多时就画出条鳞爪分明的龙，又补了只蹦蹦跳跳的兔子。阿润先抢过兔子，刚咬了口就皱起眉：“好甜！南南你尝尝这个龙，比兔子好吃！”
南南小心翼翼地接过糖龙，指尖触到温热的糖衣，心里满是欢喜。他刚要下嘴，阿润忽然“哎呀”一声，手里的糖兔子掉在地上，沾了层泥。丫头瞬间红了眼，跺脚道：“都怪你！刚才推我干啥！”
阿才正低头给南南擦沾在手上的糖渣，闻言愣了：“我啥时候推你了？是你自己脚滑。”
“就是你！”阿润不依不饶，眼泪都快掉下来，“我不管，你再给我买一个！”
南南见状，把手里的糖龙递过去：“阿润姐，你吃我的吧，我再让阿才哥给我做一个。”
阿润看了看糖龙，又看了看南南真诚的眼神，破涕为笑：“那不行，这是你的。我哥买，他有钱！”说着就去扯阿才的衣角，阿才无奈地笑，只好又掏了铜板，给她重做了个蝴蝶形状的糖画。
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个捏面人的摊子围满了人。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手里的面团在指间翻飞，眨眼就捏出个孙悟空，金箍棒、紧箍咒样样逼真。阿润挤进去，指着孙悟空喊：“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阿才付了钱，刚把孙悟空递给阿润，就见南南盯着摊上的小老虎发呆。那老虎通体橙黄，身上的纹路用黑面细细勾勒，眼睛是两颗亮晶晶的红豆，看着威风又可爱。
“想要？”阿才揉了揉他的头，刚要开口，阿润忽然凑过来：“哥，我还要个哪吒！有混天绫的那种！”
阿才无奈地叹口气：“你刚要了孙悟空，怎么又要哪吒？”
“我乐意！”阿润噘着嘴，把孙悟空举到南南面前，“你看，这个孙悟空的金箍棒能活动呢！南南你要不要？我让我哥再给你买个！”
南南摇摇头，指着小老虎小声说：“我想要这个就好。”
摊主听见了，笑着捏起块橙面团：“这孩子有眼光，这老虎是我今儿刚琢磨的样式，就剩这一个了。”说着就把小老虎递给南南，南南接过来，小心地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件宝贝。
刚离开面人摊，阿润忽然被一阵锣鼓声吸引，拉着两人就往街心跑。只见街心空地上搭着个小戏台，台上几个穿戏服的人正演着《西游记》，孙悟空正和白骨精打斗，金箍棒耍得虎虎生风。台下围满了人，阿润挤不进去，急得直跳脚。
“哥，你把我举起来！”阿润扯着阿才的胳膊，阿才只好蹲下身，把她架在肩头。阿润一下子高了半截，看得眉飞色舞，还不时给南南讲解：“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就是白骨精，她要吃唐僧肉呢！”
南南踮着脚，勉强能看见台上的人影，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衣角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手里攥着个断线的风筝，哭得满脸是泪：“我的风筝……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
南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上，挂着个彩色的蝴蝶风筝，线还缠在树枝上。他刚要开口，阿才已经走了过来，摸了摸小娃娃的头：“别哭，叔给你拿下来。”
说着就走到树下，挽起袖子往上爬。阿才个子高，身手也灵活，几下就爬到树杈上，伸手去够风筝。可那风筝缠得紧，他一使劲，竟把树枝掰断了一截，“哗啦”一声掉下来，正好砸在旁边卖糖葫芦的摊子上。
糖葫芦串滚了一地，红艳艳的山楂沾了泥，摊主急得跳脚：“你这后生！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的糖葫芦啊！”
阿才从树上跳下来，看着满地的糖葫芦，又看了看手里的风筝，顿时红了脸：“对不住，对不住，我赔你钱！”说着就掏出钱袋，阿润也从他肩头跳下来，吐了吐舌头：“哥，你也太莽撞了！”
南南把小娃娃手里的风筝接过来，帮他理好线，又捡起几串没沾泥的糖葫芦，递给摊主：“大伯，这些还能吃，剩下的我们赔您钱，您别生气。”
摊主见他态度诚恳，又看了看阿才愧疚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也不是故意的。下次小心点就是了。”
阿才连忙付了钱，拉着阿润和南南赶紧离开，走了老远还能听见阿润的笑声：“哥，你刚才像个猴子似的，还把树枝掰断了，太好笑了！”
阿才瞪了她一眼，却没真生气，南南也忍不住笑，手里的小老虎面团被他攥得更紧了。
日头偏西时，三人走到了庙会的尽头，那里搭着个皮影戏的戏台。戏台用蓝布围着，里面亮着灯，皮影的影子投在白布上，正演着《牛郎织女》。阿润拉着两人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刚坐稳，就听见旁边有人喊：“卖桂花糕咯！刚蒸好的桂花糕！”
阿润顿时来了精神：“哥，我要吃桂花糕！”阿才无奈，只好又去买了三块，递给南南一块：“尝尝，这桂花糕是用新采的桂花做的，甜而不腻。”
南南咬了一口，桂花的香气在嘴里散开，确实好吃。他正吃得香，忽然瞥见阿润手里的桂花糕掉了一块在地上，丫头却没看见，还在盯着皮影戏看。南南刚要提醒她，就见一只小狗跑过来，叼起那块桂花糕就跑，阿润这才发现，气得直跺脚：“我的桂花糕！你这小狗，快还给我！”
说着就要去追，阿才连忙拉住她：“别追了，一块糕而已，我再给你买一块。”
“不行！那是我的糕！”阿润不依，挣脱阿才的手就往前跑。南南也赶紧跟上，阿才无奈，只好提着刚买的糖人，跟在两人后面。
那小狗跑得飞快，钻进了一条小巷里。阿润追进巷口，却没看见小狗的影子，反而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南南连忙扶住她，阿才也赶了过来，皱着眉说：“你看你，为了块糕差点摔着，值得吗？”
阿润揉着脚踝，眼眶又红了：“可是……可是那糕好好吃……”
南南见她委屈，从怀里掏出自己没吃完的桂花糕，递过去：“阿润姐，你吃我的吧，我不饿。”
阿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桂花糕，吸了吸鼻子：“真的？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糖龙呢。”南南晃了晃手里剩下的糖龙，阿才也笑着说：“我再去买两块，咱一人一块，行了吧？”
阿润这才笑了，拉着南南的手往回走：“那好吧，下次我再也不追小狗了。”
三人走出小巷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庙会里的灯笼都亮了，红的、黄的、绿的，映得整条街都暖融融的。阿才提着桂花糕，阿润手里拿着新做的哪吒面人，南南揣着小老虎面团，三人并肩往回走，脚步声伴着巷口的蝉鸣，还有阿润时不时的笑声，在夜色里格外热闹。
崔灿灿站在院门口等他们，见三人回来，笑着迎上去：“玩得怎么样？看南南这模样，定是玩得开心。”
南南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小老虎面团，递到崔灿灿面前：“崔姨，您看，这是阿才哥给我买的面人，像不像真的老虎？”
崔灿灿接过面人，仔细看了看，笑着说：“像，真像！我们南南眼光真好。”
阿润也凑过来，晃着手里的哪吒面人：“崔姨，您看我的哪吒，混天绫还是红布做的呢！就是我今天追小狗，差点摔着，还好南南扶了我。”
阿才无奈地摇摇头：“你还好意思说，下次可不能这么莽撞了。”
崔灿灿笑着听他们讲庙会里的趣事，看着南南脸上的笑容，心里满是欣慰。这孩子刚来的时候，眼里满是怯懦，如今却能这样自在地笑，自在地和阿才、阿润打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又叮铃响了起来，伴着院里的桂花香，还有三人的笑声，崔灿灿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