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恭!高卿!张达!张万岁!”刘武周怒发冲冠,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猛兽,戟指大骂,“尔等深受国恩,朕待尔等如腹心,尔等不思报效,竟屈膝降贼,还有面目来见朕?”
——高卿,是高满政的名。张达毋庸多说,他献的雁门。如前所述,张万岁也是刘武周帐下的悍将,当年刘武周作乱,最先杀入马邑郡府,从杀王仁恭的就有其人。因其悍勇,又是从龙元勋,故而在惊闻高曦兵入雁门后,刘武周遣他去镇守楼烦关,他因与尉迟敬德共降了汉军。
尉迟敬德仰望城上旧主,纵然隔得略远,也能感受到刘武周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他古铜色的脸庞,透出些许愧色,张了张嘴,终究一时间不知该说何话,嘴又闭上。
他本非负恩薄义之徒,此降汉军,半因被迫,半亦出於大势所趋。如若刘武周是明主,有成就大业之姿,即便兵败途穷,尉迟敬德也不会就这般地投降敌人,唯高满政劝他降时,所说的话没有错。刘武周只四郡之地,却犹欲以突厥为强援,妄自尊大,但凡明智之士都能看出,他必然是成不了事。然他却又固执己见,不肯从听谏言。对於尉迟敬德等人来言,他们身为其臣,已是竭尽全力,为其效命,如今兵败,他们还能怎么样?也只有投降而已了!
倒是高满政,迎对刘武周的怒火,深吸了口气,朝着城头拱手,提高了音调,说道:“可汗明鉴,非卿等背主,今降於汉,实出情理。情者,楼烦关外,我军中伏,可汗试想,万余精锐,顷刻覆没,此岂人力可挽?敬德将军奋力搏杀,为三军开道,然终不得成也;卿聚溃兵力战,身披数创。卿等亦是被逼入绝境,不得不降。可汗远在城中,又岂知当时之惨烈?
“理者有三,天下纷争,各为其主,亦为生民,此一也。可汗与汉皇本有盟约,共抗暴隋,然可汗先联伪唐,背盟在先。可汗可还记得去岁,卿曾剖心谏言:‘既与汉盟,当守诚信’?奈何可汗不听,暗通伪唐,致使今日之祸,此二也。又可汗曲事突厥,任由突厥害我代北生民。卿汉家子也,岂能屈膝於豺狼之侧,坐视突厥掠我乡梓,屠我同胞?此三也。
“隋失其鹿,群雄纷争,争之於今,天意已显。汉皇名应谶纬,仁德布於四海,将士用命,百姓归心。可汗,卿等之降汉,既出情,又因理,顺天应命而已!今善阳孤城,内乏粮草,外无援兵,可汗昔日厚恩,卿等刻骨铭感,故特至此,泣血恳劝,愿可汗亦识时务,早降以全性命,勿使善阳化为焦土,徒令亲者痛、仇者快。若犹执迷,卿等虽怀旧恩,亦只得披坚执锐,奉汉皇之命,叩城问罪。天命有归,非人力可逆,望可汗三思,莫待城破,悔之无及!”
“住口!”刘武周暴喝一声,抓起身边亲兵手中强弓,搭箭便射。
他本骁悍,膂力过人,这一箭疾如流星,直取高满政面门。
然高满政坐在坐骑上不动,箭至近前,被其身旁的张万岁挥刀劈落。
刘武周见箭被挡,又连挽弓三发。高满政却不再任他射之,拨马避开,朝着城头再次高声说道:“可汗旧恩,此箭已报!敢再进言可汗,汉军所至,望风归附,窦建德昔亦称雄冀北,一战旋灭,可汗岂不知乎?以今可汗之兵,且不如窦建德!可汗若仍一意孤行,弃顺从逆,惟败亡耳!愿可汗明辨时务,早献城降,既全己身,不失公侯之爵,亦保全城百姓性命。”
“背主之贼,安敢在此摇唇鼓舌!”刘武周目眦欲裂,喝道,“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尉迟敬德望着在城头暴跳如雷的旧主,想起昔日刘武周待他的恩情,五味杂陈。但他深知,善阳的局势已定,刘武周如果负隅顽抗,只会让更多将士白白送死。他终是开口,冲着城头说道:“可汗!恭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然如今之势,可汗难道还看不明白么?善阳已成孤城,可汗再守下去,除了让跟从可汗起兵的故旧部曲陪葬,除了让城中百姓遭害,还有何益?
“汉皇宽仁,天下皆知。可汗若肯归顺,汉皇必以王侯之礼相待,善阳军民亦可免遭屠戮。可汗纵然不念自身,也当仁义为怀,为这满城百姓,为追随可汗多年的将士们着想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汗一世英雄,何必执迷不悟,徒增死伤?”
刘武周大骂道:“住口!你这黑脸胡儿,自你从朕,朕何曾薄待过你?雁门告急,朕亲授兵权,委你重任,岂料你丧师辱国,不以死尽忠,反降汉贼。不忠不义之徒,何脸面妄谈仁义?”
高满政接口说道:“可汗,义与不义,非凭一言。可汗北联突厥,引狼入室,代北百姓苦之久矣!这便是‘义’么?至於可汗说‘宁为玉碎’,可汗身边的这些将士,俱久从可汗出生入死,可汗就忍心让他们全都‘碎’在这孤城之中么?他们的父母妻儿,又当如何?这又是可汗的‘义’么?”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城头守军将士的心上,不少人低下了头,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刘武周环顾左右,看到的是部下们疲惫、惶恐而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骂,却感到一阵无力。
他知道,高满政的话,虽然刺耳,却句句戳中了当下的死穴。
外援已绝,城内……?他不敢再想下去。
最终,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地令左右兵士:“给朕射箭!”
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下。
高满政朗声说道:“可汗既执意如此,卿等别无选择。”
说罢,拨转马头,与尉迟敬德等驰回汉军大阵。
就在他们入阵之后,汉军阵中战鼓擂动,新一轮攻势开始了。
……
加入了宋金刚、王须达等部兵力,汉军这一次的进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汉军士卒如潮水般涌向城墙,云梯一架接一架地架上城头。却因主力覆灭、高满政方才言语,而守卒士气愈发低落。刘武周、苑君璋、杨伏念、郭子威等分在各处城头督战,勉强支撑到入夜。汉军攻势不止。刘武周令黄子英代他在城头督战,唤苑君璋等近臣还宫中商议对策。
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苍白的面容。
城头喊杀声传来,十分压抑。
“诸卿,”刘武周环视诸臣,强作镇定,“贼势猖獗,善阳危蹙。谁有良策,可解此危局?若能献计退敌,朕不惜裂土封侯之赏!”
殿内沉寂,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众人皆垂首,苦无良策。
苑君璋之子苑孝政见无人应答,鼓起勇气,伏拜说道:“陛下!汉军势大,善阳孤城难守,内外交困,将士离心。为满城军民计,为陛下安危计,不如暂降汉军,以图后举。”
他话音未落,苑君璋已勃然变色,将他揪起,劈手一个耳光掴去,怒骂道:“犬子何敢妄议大事!”向刘武周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听此小儿之言!窦建德前车之鉴不远!他降了李善道,结果如何?虽得封国公,不过阶下之囚,几同软禁,出入都不能自由,性命操之於人手!李善道貌示宽仁,实则猜忌之主。陛下若降,只会和窦建德一样的下场!”
杨伏念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苑公所言虽是,可郁射设不愿出战,我军军心已散,若不降,又如之奈何?”
宛君璋说道:“方今天下,能与李善道抗衡者,只有唐。唐据关中四塞之地,兼有巴蜀天府之国,兵精粮足。其与汉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建议刘武周,说道,“於今城守已不可为,突厥强盛,不如和郁射设合兵突围,先北走突厥,然后观天下之变,候唐汉两伤,借兵突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日!”
刘武周一则自恃有突厥这个靠山,二则他起兵后未几就占据了代北,亦很自负,三则苑君璋说得对,投降了后不但权势尽失,还可能性命早晚不保,他也受不了这落差,——其实在召宛君璋等来议事时,他就有了决定,正是宛君璋所言,便重重地拍了下案几,震得烛火剧烈摇晃,说道:“君璋所言甚是!大丈夫生於天地间,岂能仰人鼻息,将性命寄托於他人一念之仁?就依此计,速请郁射设前来,共商突围之策!”
却未等使者派出,宫外传来呼海啸般的喧哗声,其间夹杂着兵刃撞击和垂死的惨嚎。一名殿外的从吏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嘶声喊道:“陛下!大事不好!黄子英打开了北城门,引汉军入城了!郁射设引突厥骑也抢开了东门,自顾突围去了!”
“什么?”众人皆惊,霍然起身。
刘武周如遭雷击,猛地站起,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内变骤生,盟友背弃,最后的希望瞬间破灭。到底是乱世枭雄,刘武周反应极快,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是死亡。他一把抓起佩刀,叫道:“集合禁军,护朕突围!”带着苑君璋、杨伏念、郭子威、苑孝政等冲出宫殿,妻、子也顾不得了,仓促间只聚集了数百名亲骑,急往东城门狂奔而去。
善阳城内已陷入混乱。
已有部分汉军从黄子英打开的北城门涌入,与仍在抵抗的守军厮杀。街道上火光闪烁,人影幢幢,溃兵奔逃,百姓哭喊,乱不堪言。刘武周等人无心与入城的汉军交战,策马疾驰,遇到小股汉军便直接冲杀过去,踏着血泊和尸体,仗着马快,勉强冲到了东城门附近。
东城门内外已是尸横遍地,城门洞开。
城外火光冲天,映亮了半边夜空。
远远望去,约一两千突厥骑兵,正向外冲杀。城外近处的汉军兵士,以步卒为主,面对这些突厥骑兵的突围,难以抵挡。突厥骑依仗骑兵的冲击力,先是冲过了攻城的汉军步卒,随之左冲右突,又将城壕后的汉军步阵,撕开了一道口子,旋即转北,渐渐向北遁去。
“快!跟上他们!”刘武周大急,催动坐骑,想借着突厥骑打开的缺口冲出去。
然而,汉军反应极快。
不仅已经分出了一部骑兵去追突厥骑,还调来了一部骑兵增援东城墙外的攻城步卒。
刘武周等刚冲出城门不远,便迎头撞上了这支增援赶到的汉骑。
汉骑人数不多,百余骑,然凶狠异常,直接从侧翼切入进了刘武周的骑队之中。护从刘武周的骑兵虽多,人心惊慌,不是对手。杨伏念不善骑射,被乱箭射中,惨叫一声跌下马去。郭子威亦被射杀。刘武周与苑君璋仗着武勇,拼死向前突进,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一汉将驱散刘武周侧翼从骑杀到,叱咤如雷,大喝了一声:“刘武周么?”
刘武周扭头来看,见这将豹头环眼,身形魁健,挟槊在手,威风凛凛,怎会答他?只鞭马前突!这将赶到,一槊刺出。苑君璋挥槊欲救,被刺中胸膛,惨叫一声,栽落马下,当场毙命。这将马不停蹄,槊又刺向逃出了十余步的刘武周。没有从骑再来救他。刘武周举槊格挡,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长槊脱手,整个人也被从马背上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筋骨欲裂,还未爬起,早有周近的步卒赶上,将他死死按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将大功得立,哈哈大笑,甚是快活,声若洪钟:“捆结实了,俺好献与圣上!”却正是程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