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君这个身份是连太上皇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昭武帝原想着,等赢了以后,再在时安夏面前徐徐揭开谜底。
他想看她惊诧地睁大那双总是从容的凤眼,听她难得失态的轻呼。
他甚至已在心中拟好了说辞,“输给长平君,不丢人。”说这话时定要装作漫不经心,却又无法完全掩住嘴角的得意。
他满心期待能从她唇齿间听到从未有过的倾慕之词。
世间女子谁不慕强?
是以他渴望看到女子眼中绽放那种夺目光彩,就像每次她望向驸马时,那双凤目总会倏然亮起,灼灼如星火。
每当提及驸马,她眉梢眼角都流转着藏不住的骄傲与欢欣,那样一副神采飞扬,与有荣焉的样子。
他也想!也想成为她眼中那个翻云覆雨的盖世英雄。
不知何时起,昭武帝竟暗自与驸马较起劲来。可细细相比,文韬武略、治国安邦,他竟无一处能得胜。
不,原本他以为至少有一项是可以赢过驸马的。那就是长平君的棋道,这是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
昔年与驸马对弈,他胜,驸马败。
他从未质疑过那场胜利的虚实,直到方才——女子轻描淡写掀开残酷真相,“那是他让你的。他的棋艺在我之上。”
她每落一子都似淬毒的匕首,步步穿心,招招锁喉。
他这位名震北翼的长平君,竟在她的棋锋之下溃不成军。
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以他浸淫棋道十数载的眼力,分明看出她随时可以终结棋局。
可她偏偏像玩弄猎物的雪豹,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留他一息生机,又在他即将喘息时给予致命一击。
那是多么傲慢又残忍的姿态。
居高临下的戏弄,游刃有余的凌迟!曾几何时,这都是他对旁人施展的手段啊!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柄利刃竟会调转锋芒,直指他自己咽喉。
他败得彻底!败得毫无尊严。
其实败局早现,只是他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从时安夏踏入京城那一刻起,这场战局便已燃起烈焰烽火。
昭武帝在召见时安夏前,早已布下一局暗棋。
先是以朝务缠身为由,将她晾在宫门外整整三日;又暗中指使心腹散布“海晏公主圣眷已衰”的传言。
每一招都算准了时机,每一式都冲着打压她的气焰而去。
昭武帝原想着先挫其锐气,再借棋局一决高下,终能将这匹烈马驯服,纳入后宫。
谁知转眼间,坊间又起波澜,竟传出“海晏公主将与梁国皇子联姻”的风声。
昭武帝也算精明,岂会不知这必是时安夏反将一军的伎俩?可明知是计,他仍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意。
盛怒之下,他终是传诏召见她。
却是她先提出以身入局,以棋赌输赢。
看似正中他下怀,殊不知他早已踏入她精心编织的罗网。
原来,时安夏是博弈高手,局棋从始至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执子的手腕,远比他这位长平君想象的要高明百倍。
原来,梦真的是反的。是反的啊!
在他梦里,她眉目如画,总是含着三分浅笑,七分恬淡。
他们或是执棋对弈,或是把酒言欢。
她执白子的指尖在棋盘上落下清响,而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素手移动。
于是便借着请益之名,常常往她行宫跑。
有时是讨教治国方略,有时是商议边关军务。更多时候,不过是寻个由头,听她说说话罢了。
时安夏总是耐心地为他剖析朝局,手把手教他如何辨忠奸,驾驭朝臣。
那纤长的手指划过奏折上的名字,一个个为他讲解,“此人心思缜密却太过圆滑”、“那位将军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
她声音清泠如泉,却总能点破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结。
昭武帝恍惚忆起梦中情景。他执棋时状若无意地问她,可认得北翼国手长平君?
时安夏当时笑着摇头,“听过大名,不曾得见。”
他分明瞧见她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那是对绝世高手的欣赏与向往。
这抹神色让他心头一热,带了些得意的神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那么惊讶,眸里有光,“真的?你就是长平君?”
他低头浅笑,像个孩子般得了糖吃,甜丝丝,美滋滋。
在那些梦境对弈中,他们的棋路总是含蓄迂回。
她落子时总留三分余地,每每以半子之差惜败。
日复一日,他渐渐明悟,这分明是她在刻意相让。
奇怪的是,知晓真相后他竟无半点恼怒。反倒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就像发现了一块旁人无从得见的珍宝。
她的谦逊克制,比任何胜利都更让他心折。
他笑容温柔,“你无需顾忌长平君的面子。”
她恬淡如菊,“我顾忌的是北翼帝王的颜面。”
他们相对而坐,棋局和煦。无论胜负,她总是含笑望他,眼波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冰雪。
可现实偏偏与梦境背道而驰。
梦是反的。梦真的是反的啊!
昭武帝怔怔望着帐顶,喉头发紧。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梦里对时安夏怀着难以言明的情愫。既想将她拥入怀中,又恐唐突了这位惠正皇太后。
等等……为何他能准确记得梦里的女子是惠正皇太后?
“咯哒”一声巨响,白子叩下,震耳欲聋。时安夏缓缓抬起美目,眸色幽冷,一字一顿,“还我母亲!”
“啊!”昭武帝猛地从龙榻上弹起,冷汗浸透中衣。
他死死攥住申院使的衣袖,指尖都在发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记忆中的女子总是温柔注视,从不会用那样仇恨的目光来看他。
昭武帝使劲摇头,“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朕分明与她,与她……她对朕很好,她从不喝斥朕!朕……”
申院使一言难尽地看着帝王突然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哭得龙榻都在震颤。
“为什么梦是反的?朕命令你把它正过来!”帝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癫狂几分执拗,“朕要它正过来!不许反!朕不许它反!朕不许梦是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