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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一路行来,心如乱麻。

前世,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凭借所学,在这大华朝也闯出了一番天地,办成不少旁人眼中的奇事。

然而,随着往来之人渐多,种种见闻却叫他不得不重新思量自己的世界观。且不说林庚白掐指一算便知吉凶,就是李澈显露出的非凡手段,桩桩件件皆非寻常理法可解。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五雷轰顶”,若单从科学而论,倒也能勉强解释:大雨将至,气压低而雾气浓,湿滑地面再加上街头林立的金属器物,形成静电场引来雷劈,前世亦不乏此类情形。

可偏生虞芮临行前那句 “小心天雷” 犹在耳畔,又想屠稔稔那天婚契,末句赫然写着 “毁盟者当受五雷诛心之劫”。

这般巧合,直叫人背脊发凉,恍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叫人不得不疑这世间果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果真有掌握雷霆之人?

杨炯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回京已有七日,自己暗中筹谋的诸事即将在第十日正式铺开,原是步步为营、井然有序,谁料这突如其来的 “五雷轰顶”,却似一记重锤,敲得他满心皆是失控感与无力感。

杨炯最讨厌这般无法掌控的感觉,此刻心中除了惶惑,更隐隐泛起几分恐惧。当务之急,必须要将此事探个水落石出,不然头顶时刻悬着着位置的恐惧,着实令人不安。

这般想着,不觉已到诏狱门前。

虽说未持手令,但凭着宸公主驸马、镇南侯的身份,竟无一人敢阻拦。沿着内卫专用的秘道蜿蜒而下,七转八折后,终于在一扇紧闭的地下石门前驻足。

守在门前的内卫弓着身子施礼:“侯爷,那女贼一直由两个嬷嬷轮番审讯,每半个时辰换一班。只是她嘴硬得很,任是用了刑也不肯松口,只反复念叨着公主和驸马……”

话到此处,似觉失言,忙不迭转了话头,“不过侯爷放心,她已被灌了足量的软骨散,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料想撑不了多久便会招供。”

杨炯摆了摆手,沉声道:“本侯要单独提审,尔等……”

“卑职明白!侯爷安心办事,绝不会有人来扰!” 内卫哪里肯听他把话说完,满脸堆笑地躬身退下,还顺道将周遭守卫尽数遣走。

杨炯见状,不禁苦笑。瞧这模样,怕是将自己当成来杀人灭口的了。

不过他也懒得分辩,抬手推开石门,铁门碾过青砖甬道,发出刺耳的 “吱呀” 声响。

杨炯下意识眯起眼,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裹挟着霉腐之气扑面而来。墙角火把受气流扰动,忽地窜起半尺高的火苗,昏黄光影摇曳间,将受刑架上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屠稔稔跪坐在刑台中央,月白色中衣早被水浸透,紧贴着曼妙身姿,透出几分难言的狼狈。散落的青丝间,半截雪白脖颈若隐若现,三道暗红淤痕自锁骨蜿蜒而下,消失在衣襟深处。

听得响动,她猛然抬头,潮湿发丝甩出细碎水光,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水珠顺着铸铁镣铐滴答坠落,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清晰。

“哗啦——” 铁链突然绷直,发出清脆声响。

屠稔稔挣扎着要扑过来,却被铁索狠狠拽住,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她蜷缩成一团,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湿透的衣摆下,红肿的脚踝触目惊心,浸透冰水的牛皮绳反复勒磨,将皮肉磨得肿胀发紫。

杨炯踏着满地刑具缓步上前,忽瞥见墙角木盒敞着盖,猩红药粉在火把下泛着妖异光泽。再看屠稔稔四肢不时抽搐,指尖蜷曲如钩,分明是中了西域奇痒粉。那万蚁噬心、百爪挠肝的痛楚,便是铁打的汉子也难熬半刻,偏生她竟还能硬撑,倒叫人不得不暗赞一声烈性。

行到近前,杨炯伸手挑起她下颌,忽有浓烈的水沉香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火光摇曳间,见屠稔稔唇角咬出的伤口殷红如绽,当下沉声道:“省些力气罢!软骨散混着合欢散入体,此刻莫说提气,便是寻常女子的气力也使不出。早早供出幕后主使,也好少受些罪。须知内卫的手段层出不穷,你受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屠稔稔那双杏眼蒙着水雾,却淬着刺骨寒意,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驸马爷这是要撕破面皮?” 她声音沙哑如碎玉相击,却带着三分冷艳,“就这般着急要你未婚妻性命?”

杨炯眉峰微蹙,神色冷若冰霜:“我没那么无聊!今日不过有几个疑问要问,你若如实相告,我便放你离开;倘若执迷不悟,这诏狱的滋味,怕要尝上一辈子了。内卫手段层出不穷,便是熬个三五年,也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屠稔稔眼中燃起滔天恨意,嘶哑着嗓子嘶吼:“休要做梦!你们王府没一个好东西!全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便是做鬼,也要缠着你,诅咒你们……”

话音未落,“啪” 的一声脆响,她脸颊上赫然浮现五道指痕。

“你……” 屠稔稔先是一怔,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发疯般扑将上来,铁链撞得叮当乱响。

杨炯面色不改,又是一记耳光重重落下,旋即掐住她脖颈,咬牙道:“被人当枪使还浑然不觉,当真愚不可及!”

屠稔稔涨红了脸,喉间发出呜咽,却半句辩驳不得。

杨炯冷哼一声甩开手,目光如刀:“我母亲曾给过你机会,你却含糊其辞,左顾言他。今日我再问一遍,这是你最后的生机,若再执迷不悟,可休怪我无情。”

屠稔稔瘫软如泥,跌坐在地,虽已气若游丝,那双眼睛却似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剜着杨炯。

“我且问你!” 杨炯冷然踱步,靴底碾过青砖发出细碎声响,“为何先往龙虎山讨名分?又为何要害我?”

“名分?” 屠稔稔忽地冷笑,嘴角溢出的血沫染湿衣襟,“你们既视我如眼中钉,何不干脆一刀斩了?偏要这般费尽心机的扣罪名,堂堂王府如此做派,倒比市井小人还腌臜!”

杨炯见她依旧不正面回答自己问题,眉间戾气更甚,仅剩的耐心转瞬成灰。

他猛地转身,大步跨出门扉,唤来守在廊下的内卫嬷嬷,声线冷得似淬了冰:“仔细整治,我需要让她能如常行走。”

“遵命!” 两嬷嬷齐声应下,眼底精光闪烁。

两嬷嬷再度踏入牢房,铁链哗啦声混着怒骂轰然炸开,声浪撞在石壁上嗡嗡作响。

不过片刻,喧闹渐歇,只剩含糊不清的呜咽在幽暗中回荡。

少顷,白发嬷嬷独自退出,躬身道:“已喂下绝脉丹,此刻她气息紊乱如惊涛骇浪,同寻常女子无异,可保今日能勉强行走。”

杨炯微微颔首,未置一词。

铁门缓缓开启,屠稔稔被另一嬷嬷架着步出,鬓角还挂着梳洗未干的水珠。深青襦裙下,银针强行撑起她僵直的脊背,石榴红披帛妥帖地遮掩住脖颈处的青紫淤痕。

“侯爷您瞧,”老嬷嬷谄媚地掰过她面庞,指尖重重擦去下颚残留的药渍,“这胭脂是用新鲜花露细细调和的,连指甲缝都拿凤仙花汁染透了呢。”

杨炯抬眸望去,见她梳着双环望仙髻,整个人恰似一尊精雕细琢的金丝瓷偶。唯有那双眸子冷若寒潭,眼底迸射的寒光,恰似碎冰般锋利。她每挪动一步,裙裾下的银铃便发出细碎声响,本该是春日游赏的雅致清音,此刻却如同禁锢猛兽的锁链,拖曳在青砖地上,说不出的森冷诡异。

“松开她。” 杨炯话音刚落,屠稔稔便踉跄着扑向石壁。染着丹蔻的指尖在墙面上抓出数道血痕,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灵蛇,顺着墙根缓缓滑坐下去。散开的裙摆间,缠着金缕的袜口渗出暗红血迹,显然是旧伤崩裂。

老嬷嬷慌忙塞了枚药丸进她口中,屠稔稔喉头剧烈滚动,涣散的瞳孔渐渐凝聚。她扶着墙缓缓起身,那模样如同一只垂死的困兽,目光如刃,死死盯着杨炯,周身再无半分初见时的鲜活气息。

杨炯恍若未见,伸手搀过她的胳膊,举止亲昵得如同恩爱夫妻,就这样携手步出了牢房。

屠稔稔心中恨意翻涌,直欲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数月前老班主故去,她才惊觉自己并非无名无姓的 “二妞”,而是唤作屠稔稔,表字观禾。这名字如同一束光,曾让她欢喜许久,却不想自此坠入更深的深渊。

屠稔稔自小在戏班摸爬滚打,她早明白美貌既是利器,亦是祸端。寒来暑往,她总在练功房里熬到月上中天,任班主的藤条抽在脊背,也要将水袖舞得翩若惊鸿。待到出落得亭亭玉立,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蜂拥而至,幸而她靠着一身武艺与积攒的名声,在苏州城挣得一方容身之地。

可当得知自己身世后,她只有迷茫和不知所措。

杨炯身为镇南侯,梁王府更是大华第一豪门,而七月初七他与宸公主大婚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她一个戏子,又怎敢生出非分之想?

可世事无常,老班主一走,地痞流氓轮番上门滋事,往日客客气气的衙役也换了嘴脸,变着法子刁难戏班。

起初她只道是求财,后来才惊觉,他们竟想掏空戏班多年积蓄。待发现暗处多了许多陌生高手监视,她才明白,有人动了杀心。

屠稔稔虽未读过多少圣贤书,可戏文里的忠奸善恶却记得分明。思来想去,唯有梁王府最有动机如此做。毕竟留个戏子未婚妻,于这钟鸣鼎食之家,岂不是天大的丑闻?

为求一线生机,她只得奔赴龙虎山。

一路上暗杀不断,幸而那些刺客武艺平平,倒也让她有惊无险地到了山门。

龙虎山的天师们听闻她的遭遇,对她疼爱有加,更助她入了青莲道统。

有了道统撑腰,她才敢进京讨个说法。

进京前,她早做好被羞辱的准备,可心底仍存着一丝幻想。民间皆传梁王府明事理,柳师师一介花魁尚能被纳为妾室,她又差在哪里?

然而现实如同一记重锤。杨炯刚一回京,便在冰雪城设下毒计;如今更将她囚于诏狱,百般折磨。

至此她才明白,戏文里的情义不过是镜花水月,这世道终究容不得她一介戏子妄想攀龙附凤。

待出得皇宫,暮色已笼罩全城。

杨炯扶着屠稔稔行至朱雀大街,正逢东市夜集初开。

千万盏灯笼次第亮起,恍若银河倾泻人间,将整条长街染得流光溢彩。

屠稔稔脚步虚浮,不经意间踩过青石板上的糖渍,那黏腻的琥珀色痕迹,原是白日里孩童嬉戏时洒落的饴糖,倒也透出几分长安市井的烟火气。

“松子糖嘞 ——”

“新到的扬州胭脂 ——”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屠稔稔忽觉手腕一紧,已被杨炯拽至糖画摊前。

只见老翁手持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糖汁流淌间,似有光华流转。

“来京多久了?” 杨炯忽的开口,语调平淡如寻常闲话。

屠稔稔神色漠然,冷冷回道:“尚不足半月。”

杨炯颔首,取过那只糖凤凰递到她面前,糖翅在灯笼映照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尝尝?”

这糖画却似一根刺,猛地扎进屠稔稔心间。她恍惚想起地牢中,嬷嬷们将蜜糖灌进她指甲缝,引得蚁群啃噬的酷刑,顿时一阵反胃。她挥袖将糖画打翻在地,琉璃般的糖片轰然碎裂,在青石板上溅起点点碎金。

卖糖老翁见状大惊,慌忙赔罪。

杨炯却神色自若,随手掷出一块碎银:“再画朵晚香玉。”

屠稔稔冷笑出声,眼中满是讥讽:“侯爷倒是好心!莫不是想让我死前再领略领略长安繁华?”

杨炯恍若未闻她的讥讽,接过新制的晚香玉糖画,抬手指向远处:“瞧那磨镜的老汉,每日申时摆摊,酉时收摊,五载寒暑未曾间断。”

铜镜映着暮色,将屠稔稔凌乱的鬓发晕染成朦胧的影,“长安城里三万六千户人家,大多不知朝堂风波,只求明日还能支起自家营生。”

“你绕这些弯子作甚?” 屠稔稔满心不耐,瞧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只觉厌烦。

杨炯并不作答,径自带她穿行于街巷之间。

转过街角时,忽闻绸缎庄前喧哗震天,只见掌柜揪住个布衣妇人,怒喝道:“偷了云锦还想溜?走!去京兆府!”

那妇人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刺破暮色。

屠稔稔本能地要上前相助,却被杨炯扣住命门穴位,顿时浑身酥软,跌在他臂弯里。

“这是城西的赵寡妇,” 杨炯指尖微微用力,“她丈夫殁于二公叛乱。”

正说着,巡街衙役已匆匆赶来。

那妇人突然抽出剪刀抵住咽喉,凄厉哭喊:“我儿高热三日不退,救命钱啊!”

杨炯眉头微蹙,阔步上前夺过剪刀掷于地,沉声道:“动不动便以死相逼,成何体统!”

赵寡妇认出是杨炯,哭得愈发悲切:“侯爷救命呀!夫君的抚恤金已停发两月有余,不是说羽林卫护国有功吗?我家那口子,分明是为朝廷尽忠的呀!怎的说停就停呀!”

杨炯心下暗叹,这其中关节岂是三言两语能道清的?羽林卫又怎比得麟嘉卫?能拖到今日仍有抚恤,全赖老爷子从中周旋。

二公之乱本是内乱,单给羽林卫发钱,却对其他军卫不闻不问,早惹得众人怨声载道。朝堂上颜夫子等老臣岂会坐视?停发抚恤金,实则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又岂是简单的赏罚之事?

当下敛了神色,温言道:“先顾着孩子要紧!速去仁善堂瞧病,药费记在王府账上。待孩子痊愈,便去东市王府绸缎庄谋个织工的营生。至于抚恤金,颜夫子早已下了停发令,往后莫要再提了。”

那妇人听了,一时怔在当场,待回过神来便要跪地谢恩,却被杨炯伸手搀住:“快些去罢!我也起于行伍,岂会不知你们的难处?”

待妇人抱着孩子匆匆离去,人群中忽有老妪颤巍巍走出:“侯爷,我家孙子也在羽林卫当差,这抚恤金怎的说没就没了?”

话音未落,又有汉子高声接话:“是呀!麟嘉卫的抚恤从未间断,我邻家小子战死于西夏,每月银子都准时送到家,怎的羽林卫就听了?不都是为国尽忠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满是不平之色,喧闹声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杨炯见四围人潮越聚越拢,抬手虚压示意安静,朗声道:“列位听真!按枢密院旧例,禁卫军战殁仅发三月军饷为抚恤,羽林卫多领的那三月,实是家父三番五次力争而来。至于麟嘉卫抚恤不断,只因那银子都是出自我自己,于朝廷无关!”

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有人高声质问:“既都是为国尽忠,为何颜夫子厚此薄彼?”

杨炯苦笑着摇头:“这等事,该去问颜夫子才是。”

言罢再不做停留,转身便走。

身后顿时喧嚷大作,只听有人议论:“听说颜夫子正筹办大学,专收寒门子弟。”

“敢情如此!读书人最瞧不上咱们武夫!”

“走!找那颜老儿问个明白!”

众人激愤,呼啦啦便要往颜府去。

屠稔稔望着人群远去的背影,忽而冷笑出声:“侯爷这‘爱民如子’的名声,倒是赚得巧妙。” 她咬着 “爱民如子” 四字,字字带刺,“那孩子呼吸绵长平稳,哪有半分高热之态?”

杨炯身形微滞,灯笼红光映在脸上,倒像是染了层血色。他缓缓转头,目光如刃:“这么说,果真是那老匹夫在背后捣鬼?”

“你还有完没完!” 屠稔稔怒目圆睁,声音几近嘶吼,“我早说过,无人指使!无人指使!”

杨炯见她仍是嘴硬,当即再不费唇舌,径自拖着她继续前行。

夜色里,胡姬酒肆的鼓乐声渐渐清晰,西域商人操着蹩脚官话叫卖夜光杯,菩萨蛮舞姬腕间银铃叮当,红帕翻飞间娇声招揽看客,好一派喧阗热闹。

“你听。” 杨炯忽的驻足,声音混着市井喧嚣,倒像是从人潮里浮上来的碎玉。

屠稔稔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茶楼中的说书人正讲得眉飞色舞,惊堂木 “啪” 地拍响,满堂喝彩声如浪翻涌,连带着卖花娘竹篮里沾露的桃花,都似被这声浪托着颤了几颤。

屠稔稔拧紧柳眉,满心不耐:“你到底要耍什么把戏?莫不是以为我见了繁华,便舍不得死了?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屠稔稔本是戏子出身,十九载风霜,就没享受过一天富贵?”

杨炯恍若未闻,抬手指向西方,夜色里他的轮廓被灯火晕成墨色:“西市烟火该起了。”

话音未落,天际轰然炸开万千金丝,银花火树般的璀璨,将二人的影子都映得忽明忽暗。

烟火炸响如雷,屠稔稔只见杨炯唇齿开合,恍惚听他说:“你且瞧这些仰头观火的人,哪有半分愁容?”

坠落的火星映得屠稔稔眼眶发烫,戏台上长大的她最懂这等繁华的来之不易,班主常言 “戏要做给人看”,此刻方知,看客眼里的欢欣,原与戏文真假无干。

卖糖老翁数着铜板,磨镜人收拾挑子,绸缎庄新挂的蜀锦在风里轻摇,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为何带我看这些?” 屠稔稔声音沙哑得质问。

杨炯伸手欲接飘落的火星,语气沉沉:“让你瞧瞧,你险些毁了什么。”

“我能毁什么?” 屠稔稔冷笑,鬓边碎发被夜风掀得凌乱,“侯爷也太抬举我这戏子了!若真有这通天本事,何至于任你磋磨?”

杨炯挑眉,眼底映着明灭的火光:“当真不知?你搅和我与宸公主的婚事,可曾想过后果?”

“不过一死罢了!横竖是条贱命,死了倒干净!”屠稔稔无所谓的耸肩。

“你蠢,你背后之人更蠢!” 杨炯忽而逼近,眸中似有寒星,“李淑的婚事是她的逆鳞,若被你们毁了,她能掀翻整个大华!”

屠稔稔仰头大笑,泪水混着烟火灰烬滑落:“好个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过嫌我出身低贱!依侯爷这道理,该去杀了李淑才是,何苦来拿捏我这弱女子?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

杨炯听她胡搅蛮缠,只觉对牛弹琴,当下冷笑一声,眼底寒芒骤现,再无半分交谈兴致。

世人皆道宸公主李淑狠辣果决,以为掐住子嗣一事便能限制李淑,便能保住自己的权力根基。

却不知在杨炯看来,李淑最恨的便是受制于人。这性子倒与郑秋有几分相似,偏生她更添三分孤绝,行事全无顾忌。

郑秋纵有雷霆手段,至多针对个人或特定势力,李淑若发起狠来,哪里管什么无辜与否?

杨炯心底明白,若真触了李淑的逆鳞,这位公主殿下怕是不惜拉着整个大华王朝同归于尽。

这场婚约于李淑而言,恰似系在王府与寒门脖颈的金丝软绳。有此名声在,既能以情分约束王府动作,为自己谋得周旋之机;又能高悬利刃于寒门头顶,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有人妄图毁婚,在李淑眼中,无异于斩断王府枷锁、纵容寒门反水。她岂会坐视不理?

一旦事成,李淑就再无顾忌,或联合寒门与李漟兵戎相见,或孤身铲除异己。失了后路的她,除了鱼死网破,再无他途。

届时战火重燃,长安繁华恐成泡影,锦绣山河亦将满目疮痍。

念及此,杨炯再不迟疑,攥着屠稔稔的手腕,径直往颜夫子府邸走去。

行至巷口,忽见一老妪推着木车缓缓而来,竹架上挂满彩绘木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屠稔稔不经意间瞥去,目光骤然凝在中央那尊傀儡上,青色襦裙,双环望仙髻,竟与自己此刻的装束分毫不差。

老妪缺牙的嘴咧出诡异笑容:“小娘子,可要细看?这是老身新制的‘赴黄泉’。”

杨炯面色瞬间阴沉如铁,一枚银锭 “啪” 地砸在摊位上:“滚蛋!”

“驸马爷息怒!” 老妪满脸堆笑,褶皱里似藏着说不出的诡谲。

“休得多言!” 杨炯厉喝一声,惊得木架上的傀儡都跟着颤了颤。

老妪见状,无奈只得推着小车匆匆隐入夜色,只留下空荡荡的街巷,回响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屠稔稔忽而仰头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与了然。她怎会不知,这老妪是李淑派来取自己性命之人。

望着杨炯冷峻的侧脸,她忽而轻声道:“侯爷可晓得?在苏州城,我们常给将死之人唱《惊梦》,只为让他们临终前,再看一眼人间春色。”

杨炯凝视着远处颜府方向,沉声道:“颜夫子府中,海棠开得正盛。”

话音刚落,夜色仿佛都暗了三分。

杨炯正要拽着屠稔稔拐进东三巷,忽听得天际传来一阵清越铃铎之音。

刚才还喧闹如沸的长街,霎时间寂静得瘆人,唯有檐角铜马随风轻晃,漏出几缕呜咽风声。

“杨少卿!” 一声厉喝划破死寂,伴着破空锐响传来。

林庚白自暗巷疾掠而出,杏黄旗角还沾着未干的暗红血渍。他发冠歪斜,腰间铜钱剑竟断作三截,左手死死攥着半块龟甲,那龟甲上的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仿佛下一刻就崩碎一般。

“快退!” 林庚白声嘶力竭地嘶吼,奋力掷出龟甲。

话未说完,整条长街的灯笼突然齐齐熄灭,阴诡之气骤起,砭人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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