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是代阵亡的兄弟而跪。
他们再也没有办法给自己爹娘问安了。
再也没有办法与亲朋好友团圆了。
再也没有亲吻老婆儿子的机会了。
所以说，死亡，怎么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呢？
“拿起面前骨灰盒！起！”
又是一声命令，哗啦啦！一片整齐的动作声传来，不约而同地，骨灰盒子被捧了起来。
方强面前，李有福的娘张了张嘴，想要挽留，可又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所有手中捧着骨灰盒的！出列！向前走！”
一群年轻人整齐的走到了队伍最前面，他们是亡者的兄弟，是并肩作战者，是逝者们生前同室而居，抵足而眠的人。
由他们将骨灰各自捧着，带领着整个民兵营队伍。
说实话，由一群年轻人捧着另外一群年轻人的骨灰，这样的场面，其实是有些伤感的，更别提，还有他们的亲人。
方强将腰背挺的笔直，将衣服绷的近乎如弓弦一样。
不仅他这样，所有民兵营的人都是如此。
他们知道将要去哪里，可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认真聆听着陆斌，孟智熊，钱鹿的号令。
“齐步，走！”
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踏出步伐。
踏!踏!踏!踏！
他们的脚步趋向一致，没有一丝一毫杂音。
千人的军队，整齐划一的步伐，战争厮杀出来的豪烈刚勇之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强大的军队，比京城里任何一支团营之军都要强大，都要朝气蓬勃。
英姿飒爽，精神焕发，直令人心驰神往！
“向，忠魂园！进发！”
忠魂园？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听说过？
四周无数人都生出疑惑。
但紧接着，他们看见这支军队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身后那些逝者的亲人，也在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行，仿佛不约而同。
许多人被勾动了好奇心。
这包括很多在这个时候进入京城的大家族话事人们。
无论是有没有与皇帝合作的，他们都想要看一看，这是一支怎样的队伍，从而判断，刚刚登基连一年也没有，却多智近妖的皇帝陛下，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力量。
他们已经为这支队伍现在展露出来的面貌而感到骇然了，可似乎，这份震惊还没有完。
整齐的步伐向着京城城西而去，穿过各个坊市，最终来到了一个靠近崇文门的所在。
这是一处杨柳依依，依河沟而显空旷的场地。
外围一圈不知何时修出的一圈栅栏，虽然是木制的，可修的厚重且延绵，一眼望过去，竟不知其有多长多宽，占地又有多广。
因有丘壑，而内修阶梯，从外向内呈不断向上，不断攀登的态势，有些像是祭台。
而青石板所堆砌的台阶，正好通向高台之上，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这身影看上去巍峨而高远，远观而不可见其真，惶惶然宛若神明。
他的身边，又有红袍，蓝袍之文武官员等候着，鞠躬弯腰不敢昂首正视一下。
让人一看到，就明白了，那是何人。
那是皇帝！这个国家最尊崇，最至高无上的象征。
他好似在那高台之上迎接一样！
方强站在最前面，轻微的，有些激动起来。
他的父祖曾经在锦衣卫中任职，他从小就在听着皇帝的传说。
无论是爷爷还是父亲，他们都拼尽全力去获得功绩，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皇帝面前露脸，然后因功受赏，获得上位。
在他们的描述中，陛下是至高无上的，是尊崇无比的，他的身份等同于人间神明。
自家兄长，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像爷爷那样，回到锦衣卫中，去努力的办好上面交代下来的各种繁复任务，然后拿着微薄的俸禄来过日子，偶尔，如若有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在街头收一些孝敬。
至今犹记得年幼时，爷爷曾十分兴奋的在深更半夜拎着两斤臊子跑回来，说是小赚了一笔，要给自己跟哥哥补了身子骨，然后又连夜跑了出去，片刻耽搁也没有。
这后来才晓得，那一日正好赶上京里有个大官儿抄家，锦衣卫的人手都不够，这才让自家爷爷得了便宜。
而就是这么点便宜，还要遭人惦记，拢共也没有五十两的银锭，还要去这里上贡，那里拜庙。
一点儿散银子，七零八落的也没剩下来多少。
可即便是这样，最后爷爷留给父亲的位置也还是被人抢了，父亲被赶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然后近乎绝望的穷苦落在了他们家头上。
虽然不该如此置喙长者，但方强还是禁不住的在想，自家老爷子当年是否太过实诚，太过忠心了一些呢？
或者说，大不敬一些，陛下真的就像是父祖想象的那样，英明神武，神圣而不可侵犯吗？
他现如今对皇帝没有分毫敬畏之心，却对朱厚熜这个人，打从心底感激着。
而整个民兵营，除了少数几个安陆州王府旧扈从出身的人之外，恐怕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大同小异。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怪异的心态，方强自己也不知道，好像自然而然便有了，又好像是在听了那日陆斌的搞笑“演讲”之后。
就像是他高调宣扬的那样，自己是人，与达官显贵，与平民百姓，与流民乞丐别无二致的人，为什么要尊崇别人而卑贱自己呢？
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无论如何，再也不要受人欺辱！
轻微激动的心绪恢复平静，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
前方，又传来陆斌的喝令声。
按照指挥，方强将李大臭脚的骨灰盒放入墓园内一个墓坑之中。
墓坑前有一块石碑。
碑文上，写着大白话：李有福，一个为袍泽与理想战死的勇士。
然后又写了立碑人——朱厚熜。
这其实并不符合碑文撰写的规范。
真正的碑文，应由子女亲人所立，先写立碑人，然后再撰刻墓中人生卒年月姓名等信息，最后刻录立碑时间。
这样规范的墓碑一般伴随有显赫的墓葬，至少，逝者会有一口棺材，来放置他的遗骸。
然而，无论是李有福还是方强，都是真正的穷苦人出身，一口薄皮棺材，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能够轻易承受的。
方强觉得这样挺好，孑然一身而来，最后有个能被人祭拜的地方，不错了，他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块这样的碑文，他喜欢勇士这个称谓。
为自己这位兄弟添上一捧土，他方强，能力不多，却是一个男人。
他会承担起兄弟的责任，无论是他老母，还是儿女，有能力他就会帮一把，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无声的承诺。
“全体都有！归队！向高台前进！”
所有人迅速回到自己该在位置，然后朝着高台之上，向着皇帝所在的方向前进。
斜着向上，石阶并不算多长，百官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连皇帝的脸庞也逐渐清晰可见。
方强看见了官员们习惯性鄙夷的目光，也看见了杨先生目中蕴含的悲伤。
“立定！”
整齐划一的停下，哪怕是在阶梯上，民兵们的动作也仿若一体。
这对于方强，赵老八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看在文武百官，看在外面世家大族，看在乡绅豪门眼里，这无疑是一种震撼。
似乎隔开百年之后，大明皇帝的手下终于又要握住一支强兵了。
这无疑是许多人不想看见的事情。
“朕！乃嘉靖皇帝，朱厚熜！”皇帝的声音悠扬传播开来“诸位将士们，为家国百姓而战，辛苦了，朕谢谢你们！朕代肃宁县百姓，谢过诸君！”
紧接着，朱厚熜抱拳拱手，一礼！
他真心实意的将这个礼节做了出来，也真心实意的感谢着做出奉献，牺牲性命的儿郎们。
这无疑不符合一名皇帝的身份，皇帝不该对任何人，任何事行礼，他的身份是至高无上的，是尊贵若天上神明的，怎么可以同最平凡，最肮脏的臭丘八们施加这样的礼节呢？
四周有人眼中迸射出愤怒的目光，想要跳出来大声阻止。
可皇帝接下来说的，又让这些人缩了回去。
“朕，无能啊，天下百姓皆为朕的子民，可朕以及先帝们做了什么呢？先帝武德，造成了刘六刘七以及各种匪寇祸乱天下的局面，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贻害之深，至今也没有解决，朕的太爷爷，天顺帝，在土木堡中失去的大军，失去的大明底蕴，至今也没有恢复过来，至于朕呢？朕也愧疚，尤其是见识到肃宁县惨状，见识到我子民的惨状时，更是如此，天下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天下还有许多人正在遭受歹人的迫害，可朕每日锦衣玉食，衣着华美，从无饥寒交迫之忧，无衣不蔽体之虑，朕岂能如此呢？”
“先祖曾言，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朕自登基以来，时常回忆，越是回忆便越发觉，这句话不仅仅只是对百官说的，更是对我，以及之后的所有皇帝说的，太祖本淮右布衣，身份同诸位，同天下万民一样，自贫困中起，终得天下，而若不是元帝暴虐，贪婪无度，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话，若太祖但凡有一条活路在，又焉能有我朱明王朝的存在呢？”
“如今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天下已经有很多人吃不饱饭了，自我至安陆州来时，我便经常能够看到，路上有冻死的骨头，又乞讨而不得的百姓，朕便想，这样的人，与我的太祖年幼时又何其相似呢？如若这样的人造反来推翻我，推翻朱明江山，朕又有什么话能讲呢？朕没有任何话能说，因为朕以及先帝们，既没有做到让百姓吃饱穿暖，也没有让百姓有片瓦遮顶，朕如若被这些人推翻，只能说明，朕以及这个朱明王朝一样，变成了上一个大元王朝，变成了百姓的敌人。”
“可朕并不甘心如此，朕绝不安于现状，朕还是想要见识一番盛世究竟是何等模样，世人以汉唐为荣，盖因汉唐之荣光，光照万古，故虽汉唐已逝，后人任以汉人唐人自居，朕也想朱明王朝，同李唐王朝，汉朝一样，光照万古，让居于大明的百姓们，以大明人而自居！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非忠国爱民者不可也！所以，朕设忠魂园，祭为生民开拓生路之诸君，朕不必尔等爱朕，朕只希望各位将士以及天下将士，爱国爱民！”
言罢，明黄色的身影，再做一揖。
四周顿时传来跪拜而后山呼万岁之声。
又有令人作呕的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无论大臣们喜不喜欢，这个时候绝不敢说半句异议，只能纳头便拜，口中称颂圣君。
就连刚才想要跳出来指责皇帝失礼的官员，也偃旗息鼓，只随着众官拜下。
陛下的言语无疑是符合儒家教义，儒家思想的玩意。
至公无私的言论，很容易就能够让人产生共鸣感。
而这般言语，又一定会被广为宣扬出去，被天下士子文人所知。
于是绝大多数臣子想着的都是：陛下果然非凡人啊，他又将获得一批人的敬仰，年轻的学子们，正是那等好忽悠，还以儒学教义为信念的年纪，而这种人，无疑是当今陛下想要的。
这般想法，也不能说不对，至少朱厚熜是存在一定类似想法的。
可，有句话咋说来着，真诚，有时候是最实用的武器。
这些话语藏在朱厚熜心中不知多久，又不知酝酿了多久，里面情真意切的部分，多数都是其真实经历过的一部分。
此间笔挺着腰背，顶天立地的汉子们其实都能听的出来，他的真诚，他的热忱。
他就是真心这样想着的，真心想要做出一些事情来。
方强心中啐了一声！
有些出离的愤怒了，娘的，又是一个想叫人卖命的家伙！
跟他娘陆斌一样！都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