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王升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一道惊雷!皇帝……皇帝似乎想知道些什么。有意或者无意间引导着自己说些什么。!难道……难道陛下早已洞悉一切?方才那些嘘寒问暖,那些温言抚慰,难道都是为了此刻?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透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握着茶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陛……陛下……”王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皇帝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目光里,似乎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也带着一丝……等待?
王升的牙齿都在打颤,大脑一片混乱。是继续隐瞒?郭勋的威压如同鬼魅缠绕。是如实禀报?那后果……然而,皇帝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以及方才那番“肝脑涂地”的誓言,在他心中激烈撕扯。就在这心神剧震、防线将溃的刹那,郭勋那冰冷刺骨、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
“……若因些许小节未明,或流程迟滞,致使边将离心,城防崩坏,鞑虏乘虚而入,生灵涂炭……此等滔天之祸,这‘公’字,又该着落在谁头上?王史御身为山西道监察御史,守土有责,到时,恐怕就不是一句‘秉公’能担待得起的了!”
“守土有责”!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王升!郭勋的威胁是锁链,而皇帝的关怀和垂询,犹如利剑,立刻斩断了这锁链。
“陛下——!”王升发出一声近乎泣血的哀鸣,整个人从绣墩上滑落,重重地跪伏在地,身体因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陛下赎罪!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陛下既这般垂问,微臣怎敢藏着半分?自奉命监察山西道以来,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 —— 可那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实在是推躲不开啊!总想着既要奉公守法,又不能冷了同僚情面,不想倒落得个首尾难顾的境地……”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
朱厚照见此反而心中大惊,有事!但是仍是压着性子问道:“怎么了?慢慢说。”
王升狠心道:“前日里武定侯郭勋驾临寒舍,说是探访,实则拿侯爵的款儿压人!陛下不知,他一进门便大讲太原卫如何难处,粮饷不够、城防稀松,又扯甚么‘生灵涂炭’‘滔天之祸’,唬得小臣膝盖直打颤!末了竟说:‘你做御史的若瞧着太原卫丢了,怕不是万死也赎不清罪过!’他、他还逼小臣体谅边将,暂且松了纠察的手,要在奏报里替太原卫讨钱粮!臣一来怕他权势滔天,随便寻个由头便能构陷;二来又怕边事真个坏了,连累自家性命 —— 当时脑子一懵,魂都没了半条,竟、竟应承了半句……臣是猪油蒙了心,混帐东西不如,您便拿廷杖打死我罢!!”他重重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暖阁内死寂。熏笼的暖香依旧沉静地弥漫,窗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在这瞬间凝固了。张大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一番哀叹:“郭勋啊,你怎么老出这种事儿?”
御榻之上,朱厚照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他依旧斜倚着,手指依旧缓缓地、有节奏地盘着那只玉虎,心中却是恼怒到了极度。这让他想起他在后世时的一些场景了。
就这样,他静静地听着,直到王升的哭诉声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只剩下额头撞击金砖的闷响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朱厚照才缓缓停止了动作,将手轻轻搁在御榻的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面。
“哦?”朱厚照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仿佛事不关己的慵懒,却让伏在地上的王升浑身一僵,连哭泣都瞬间止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郭勋这老货…… 竟亲自屈尊到你府上了。”他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如窗外的三九天,冷,落在王升剧烈颤抖的背上,“他只说了这些话?”
王升闻言只是道:“罪臣该死。”
朱厚照并未追问,只是那敲击扶手的指尖,节奏似乎快了一丝。他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越过王升抖动的肩膀,投向侍立在角落的张大顺,声音平静无波:“张大顺。”
“奴婢在。”张大顺,立刻趋前一步,躬身应道,“万岁爷,您吩咐。”
“朕记得两日前张宗说来说山西地面上的商人拿瓷器、茶叶去换皮毛生意,竟换了好些牛羊皮子回来。”朱厚照的目光重新落回王升惨无人色的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王卿家身上的衣裳忒单薄了些,你去内库里寻两件羊皮子做的夹袄,再取件绵裤 ,记着拣那新制的,絮子足实的与他。”
张大顺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清晰平稳:“回主子爷的话,奴婢这就去办。”说着便退了出去。
“郭勋……”朱厚照轻轻重复了一遍。他重新看向王升,那眼神里已无丝毫温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王卿,这都是你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他是勋贵,吾的世家,但是也兼着前军府的差,他说这些合情合理啊。你如今在御前嚎啕大哭,说什么郭勋如何拿侯爵的款儿压人。合着满朝文武就你会哭丧着脸装可怜?这满屋子的话,翻来覆去都是你一张嘴在倒腾 —— 当朕是后巷里听壁角的老婆子,由着你拿甜言蜜语糊弄得团团转?总要有些真凭实据罢!”
“噗通!”
王升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整个人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骨。
“陛……陛下……”王升,声音微弱如同蚊蚋,带着彻底的认命和死灰般的颓然,“郭勋给臣一本书,名《大学衍义补》,书……书在臣家中……内书房……高阁之上……”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滚落,“里面……里面是……是……”
“是什么?”朱厚照的声音陡然转冷。
王升猛地一颤,如同濒死的鱼,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道:“是……是足色纹银……银票……整整……整整五百两!”
“五百两”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暖阁死寂的空气里。
朱厚照沉默了。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王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扑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暖阁内明亮的灯火,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
他缓缓抬起手,用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疏,动作缓慢而专注。
良久,朱厚照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团几乎失去意识的青色身影上。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种表情,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猜不透、摸不着的情绪。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吾,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