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子京一手牵着安姌,一手攥着江程煜的手腕往客厅里拽,指节因为用力泛出淡白。
江程煜脚步踉跄着,衬衫袖口被扯得歪斜,脸上满是不耐,压低声音又挣了挣:
“够了京爷,你给我放手。这么多人看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滕子京偏不松劲,反而攥得更紧,刚跨进客厅门槛就扬着嗓子喊:“爷爷,我把人给您带回来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滕子京没有停留,径直朝着后院花亭走去。
果不其然,刚出后门,就见花亭里那抹熟悉的身影。
老爷子正和穆小吉对坐弈棋,黑白棋子在石质棋盘上布得疏密有致。
听见声音,两人同时抬眼,目光齐刷刷落在门口——
江程煜皱着眉,下颌线绷得紧实,显然是被硬拽来的;
安姌跟在一旁,脸颊带着浅淡的羞怯,手里还拎着个素色锦盒,见众人望过来,连忙颔首致意。
空气里的张力又浓了几分,安姌见状,轻轻挣开滕子京的手,
拎着锦盒先走上前,站定在老爷子面前时,腰肢微弯,深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声音清甜又恭敬:
“祝爷爷寿比南山松,福似东海水,往后岁岁都福寿安康。”
双手将锦盒举到身前,盒面绣着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
老爷子放下手里的棋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笑着摆了摆手:
“你这孩子,先前就跟子京说了,今天就是家里人聚聚,哪用这么破费。”
“爷爷,这是孙媳妇的心意,您收了才能让小姌安心。”
滕子京凑过来,一把接过锦盒放在旁边的石凳上,
语气里满是护着人的痞气,又悄悄给安姌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江程煜这才走上前,将手里一直拎着的深棕色的木盒,双手捧起过眉。
只见盒面是整块黑檀木,边缘雕着细巧的云纹,看着就透着股沉实的质感。
他站在老爷子面前,先前的不耐敛去了些,语气平和了不少:
“老爷子祝您生辰快乐,上次基地一见,得知您对茶艺独有见地,特地寻来一套茶具,一点心意。请笑纳!”
老爷子听完江程煜的话,当即朗声笑起来,指节轻轻敲了敲石桌:
“你小子倒是观察入微!我就这么一点喜好,被你小子一眼看穿。”
笑罢,他把手里的黑棋往罐子里一扔,招呼江程煜过来,自己一边闪身,眼神带着几分期待:
“来,正好救个场。这穆总棋艺精湛,我跟他对弈半天,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你过来帮我接着下。”
可江程煜却没动,垂着眼帘半天没吭声,指尖无意识地攥着拳头,神色透着点疏离。
老爷子愣了下,语气带着几分诧异:“江总?你怎么了?”
“我…不会下棋。”江程煜终于吐出几个字,声音压得有点低,避开了老爷子的目光。
这话刚落,穆小吉忽然低笑出声,眉眼弯弯的,
看向江程煜时眼底藏着熟稔的暖意:“江总棋艺天下无双,难逢敌手,哼哼,只是我这棋艺还不配与您对弈罢了。”
江程煜猛地抬头,看向穆小吉,目光里裹着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无奈,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软意。
而穆小吉迎着他的目光,依旧笑得灿烂,那眼神亮闪闪的,像在跟他心爱的“小魔兽”无声打趣,半点没见生疏。
穆小吉扭头看向老爷子,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歉意:
“老爷子,方才茶水喝得多了些,我去方便一下,很快回来。”
老爷子抬手摆了摆,示意他自便,目光又落回面前的棋盘上,
还不忘催江程煜:“别愣着了,赶紧坐下,这局还没分出胜负呢。”
穆小吉起身离了花亭,刚走到客厅门口,就瞥见顾泽站在院子的石榴树下,目光正往客厅这边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没打算上前寒暄,悄悄绕开廊下的客人,想往江朔和周雪所在的甜品桌方向走——
方才江朔看周雪无聊,老爷子就是小孩子都喜欢甜品,
院子里有各种水果甜品,叫江朔带周雪去吃甜品;
担心两个孩子吃太多甜品蛀牙,这会儿倒想找到他们,叫两人多喝点热水。
可脚步刚迈出去两步,身后就传来顾泽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愉悦:
“穆总,这么巧?你什么时候回的昆城?我们可有小半年没见了,
您这气色看着可比之前红润呢,这相好富态呢!”
穆小吉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语气听着热络,话里却藏着锋:“顾泽,好久不见。
我是前天一早接到京爷的电话,说老爷子特邀家宴,所以特意赶回来的。”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腰腹,笑意更浓,“这不是回到父母身边,有那么多人宠着捧着,就发福了嘛!”
之前顾泽嘲讽他,江程煜已经选择了离开他,跟顾泽同居在一起了。
穆小吉刚刚心肺移植手术回来需要人照顾,休养。
如今虽然没有了江程煜的体贴呵护,他还有昆城亲生父母沈柔和宋世杰;G城养父母穆惠英和郭院长来疼爱。
如今穆小吉偏要把这嘲讽的话原封不动送还顾泽。顾泽自然是懂穆小吉此话的意思的。
顾泽见穆小吉说着话便转身朝甜品桌走去,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脸上挂着几分刻意的熟稔,语气带着点没皮没脸的挑衅:
“这半年多不见,我知道穆总对程煜还是念念不忘。”
他刻意顿了顿,像是在炫耀什么,“您放心,程煜在我身边过得挺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日子也充实得很。”
穆小吉正伸手去取一块精致的马卡龙,闻言动作微顿,
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又有几分了然。
他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块粉白相间的甜点,眼神清亮地看向顾泽:
“谢谢,我能看得出来小魔兽跟你在一起是很快乐,也很充实。”
说到这里,穆小吉吃了一口甜品,回味了片刻,
目光在顾泽身上淡淡一扫,话锋陡然一转:“说起来,这次回来见到小魔兽,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道您顾大明星是不是手头不宽裕?
要是真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不妨跟我说一声,我穆小吉虽然不算大富大贵,
帮衬一把的能力还是有的,总不能看着故人……落得这般模样。
顾泽被这番话堵得一愣,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
穆小吉的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他下意识地想起初见时的江程煜——那时的江程煜体态匀称,
身姿挺拔,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意气风发,
哪怕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也像一株向阳而生的白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可如今呢?身形清瘦得几乎能看清肩胛骨的轮廓,脸颊凹陷下去,肤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
从前那双总是含着光的眼睛,如今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破败与沧桑,仿佛一片被风霜反复蹂躏过的败叶,再也找不出半分当年的神采。
顾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反驳。
穆小吉那看似无关痛痒的话语,实则像一把软刀,精准地戳在了他最心虚的地方。
顾泽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那片热闹喧嚣的院子,
身后的欢声笑语、杯盏碰撞声像潮水般渐渐退去,只留下他落寞的背影。
沿着蜿蜒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在假山瀑布边停了下来,独自找了块被树荫遮住的青石坐下。
瀑布的水流撞击着岩石,溅起细碎的水花,带着清冽的凉意扑面而来,却冲不散他心头的滞涩。
他就那么垂着眼,对着池塘里悠游的红色鲤鱼发起了呆。
那些鲤鱼披着鲜亮的鳞甲,时而聚在一起搅动起一圈圈涟漪,
时而又倏然散开,尾鳍扫过水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波纹。
偌大的池塘里,荷叶挨挨挤挤地铺展在水面上,有的亭亭玉立,擎着碧绿的伞盖;
有的则微微倾侧,像是不胜夏日的慵懒。粉白相间的荷花点缀其间,有的完全盛放,花瓣舒展如少女的裙摆;
有的还是半开的花苞,鼓鼓囊囊地透着几分羞涩;
还有的已经结出了小小的莲蓬,低垂着脑袋,藏在叶片深处。
它们参差不齐却又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被午后的阳光一照,
叶面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晃得人眼睛微微发花。
几只蜻蜓不知从哪里飞来,翅膀透明得像薄纱,在水面上轻盈地盘旋。
它们时不时停在半开的荷花苞上,细长的脚爪轻轻搭着花瓣,仿佛在与这夏日的精灵低语。
有一只红蜻蜓停在了离顾泽最近的那朵荷花上,
翅膀偶尔扇动一下,带起极轻的风,连带着花瓣也微微颤动。
顾泽看着这一切,池塘里的生机盎然仿佛都与他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想起穆小吉刚才的话,想起江程煜如今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瀑布的水声哗哗作响,却衬得四周愈发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底那些纷乱的念头在嗡嗡作响。
他伸出手,想要去够池塘里的一片荷叶,指尖却只碰到了冰凉的空气——
就像他此刻的处境,明明身处这片热闹的庭院,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什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