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更。
南城暴雪如约而至,呜咽般的风声似要穿透木窗,屋子的每一处细缝都被厚重的毡毯所填补,可即便是这般,还是很冷。
瓦瓦是被一阵寒意所激醒,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费力掀开时,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昏黄。
昏睡的时辰里,意识像是沉在无底的寒潭,无梦无扰,却在醒来的一瞬间,所有被压制的记忆与情绪轰然决堤。
城楼的旗帜、骨都侯阴鸷的笑、坠落时耳边呼啸的风,还有花玲珑最后拥抱她的那股力道……
瓦瓦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屋内温暖如春,气息熟悉,这是她自己的殿所。适才感受到的寒意竟是来自心里。胸腔里翻涌着窒息般的恐慌,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呼喊:“玲珑!玲珑!”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刚醒时的混沌,却在空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但此处并非只有她一人。
床边几步远的地方,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对着她。
那人穿着墨色劲装,腰间佩着的长刀斜斜靠着肩头,手搭在刀柄上,分明的指节在昏暗中泛着冷白的光。那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连周遭的空气都似被冻结了几分。
瓦瓦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即便隔着朦胧的光影,她也认得。
“云……云寒?”
瓦瓦发声有些颤抖,一半是惊疑,一半是本能的畏惧。
听到声音,云寒缓缓回过身来。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冷硬的下颌,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结了冰的寒潭,望不见底。脸颊到脖颈处的那道羯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添了几分狰狞。
瓦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喉咙里涌上一阵痒意,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口发疼,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云寒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桌案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冷淡:“有水。”
瓦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桌案上放着一个陶壶,旁边还有个空碗。可她的床离桌案足有丈余远,刚动了动身子,便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酸痛难忍,头也昏沉得厉害。方才那一阵咳嗽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她连抬手的劲儿都没有,更别说起身去倒水了。
瓦瓦感受到这是疫病的初期症状。
但此时疫病不甚重要,城楼之上坠落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涌入脑海,她记得自己死死抱住了玲珑,记得玲珑在她耳边喊“瓦瓦别怕”,记得两人一同摔下去时,玲珑的手臂始终护在她的后心。
她现在清醒了,玲珑也一定还活着。
瓦瓦目光急切地看向云寒,带着一丝希冀问道:“玲珑呢?玲珑在哪里?她醒了吗?”
云寒平静地看着她,黑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沉默。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得瓦瓦有些喘不过气。她强撑着坐直身子,语气带着自我安慰的笃定:“一定没事的,我当时抱住她了,我没事,她也定是平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皮肤光滑,没有丝毫伤痕,除了酸痛,确实无碍。这更让她坚信,玲珑也一定平安无事。
云寒垂了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声音不是很冷,却像冰锥般刺进瓦瓦的心里:“死了。”
“什么?”
瓦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怔怔地看着云寒,瞳孔微微放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花玲珑死了。”云寒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你骗人!”瓦瓦猛地提高了声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你在骗我对不对?玲珑不会死的!”
云寒回话:“那么高的城楼,坠下去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就活着!”瓦瓦急得伸出自己的手臂,想要证明什么,她的手臂纤细白皙,确实没有任何致命伤痕,“你看,我都好好的,玲珑也一定……”
“你能活着,是因为她用肉身给你当了垫背。”云寒打断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诛心,“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在下,你在上,你能活下来,是奇迹。”
“你骗人!你胡说!”
瓦瓦根本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她猛地掀开身上的被褥,不顾浑身的酸痛,挣扎着想要下床。可双脚刚沾到冰冷的毡毯,一股寒气便顺着脚底窜遍全身,她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云寒往前挪了两步,脚步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瓦瓦下意识地抬头看他,眼里带着一丝慌乱。
她以为他要过来扶她。
可云寒并没有停在她身边,而是径直走过,走向靠窗的炭火盆。炭火盆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火星。他蹲下身拿起火棍,轻轻拨了拨盆里的木炭。
“噼啪”一声,火星溅起,燃着了旁边的碎炭,火苗渐渐旺了起来,一股暖意缓缓扩散开来。
瓦瓦跪在地上,能感觉到那股暖意包裹着自己,她看到炭火上还烤着几颗红枣,表皮已经烤得焦红,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云寒拿起一颗烤得最透的红枣,这才转过身走到瓦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吃。”
那颗红枣就在眼前,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可瓦瓦却只觉得一阵恶心。她看着云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想到他说玲珑死了,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她虽然打心底里害怕云寒,可此刻,愤怒却压过了恐惧。
瓦瓦抬手,一巴掌狠狠拍掉了云寒手里的红枣。
红枣落在冰冷的毡毯上,滚了几圈,停在了瓦瓦的脚边。
云寒的手僵在半空,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看着瓦瓦,语气终于带着一丝不耐:“你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总归要面对现实。花玲珑的尸首已经被裴不了收殓入棺,听说雪停后要送回长安安葬。”
“你根本就是在骗人……”瓦瓦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双腿还在微微发颤,她伸出手用力推了云寒一把,“你是不厌部的死士,是和骨都侯一样的坏人,你就是想骗我,玲珑没有死,她一定还活着!”
她的力气不大,推在云寒身上如同隔靴搔痒。
云寒纹丝不动,只是看着她:“她活着还是死了,与我无关。我没有理由骗你。”
瓦瓦看着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的恐慌越来越甚。城楼那么高,摔下去九死一生,玲珑又垫在她身下,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低头看去,喃喃自语:“不会的……我分明已经抓住她了……我抓住她了……”
瓦瓦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这般想,南城城楼有多高她能不清楚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如果云寒说的是真的,玲珑是为了保护她才死的,那么,就是她害死了玲珑。是她,拖累了玲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席卷了她,她再也待不住了,赤着脚疯了一般就想往屋外冲。她要去找玲珑,要去看看那具棺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
“站住。”
云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伸出手便扣住了瓦瓦的手腕,臂膀像铁钳一般死死地锁住人,让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瓦瓦拼命地挣扎着,“我要去找玲珑!我要去见她!你让我走!”
她的挣扎在云寒面前显得格外无力。
云寒皱了皱眉,似乎被她闹得有些不耐烦,干脆俯身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瓦瓦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云寒的脖子。鼻尖萦绕着一丝铁器的冷冽气息,她又怕又怒,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寒的脖颈,想也没想,对着他颈侧的皮肤便狠狠咬了下去。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发泄在这一口上。
云寒的身体微微一僵,脖颈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可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松手,只是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他本想直接将她扔回床上,让她安分些,可低头看到她紧闭的双眼,眼角滑落的泪水,还有那副绝望又倔强的样子,心头不知怎的,竟软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放缓了动作,轻轻将她放在了床上。
***
瓦瓦松了口,坐在床上恶狠狠地看着云寒。
云寒抬手,用指腹擦了擦颈侧,指腹上染了点点猩红。他看着瓦瓦,眼神依旧冰冷,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你若也不想活,直接说。”
瓦瓦被他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往床里面挪了挪。她以为云寒要杀她,毕竟她刚刚那样对他。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发冷。
云寒看着她这副受惊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还是怕死。”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许,“既然怕死,就老实待着,好不容易捡回的命,别糟蹋了。”
瓦瓦的目光落在他颈侧的伤口上,心里五味杂陈。她既害怕他,又因为他说玲珑死了而怨恨他,可此刻,看着他伤口上的血迹,又隐隐有些不安。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瓦瓦知晓自己一向懦弱,此刻她想到死去的阿克耶,泪水汹涌而出。
“我阿克耶是世间最好的人,墨州亦世代恪守睦邻之约,从未与任何城邦结怨。你们漠北凭恃悍勇便肆意侵凌,行事毫无情理可言!漠北上下,皆是失了本心的豺狼之辈!天神有鉴,必当惩罚你们!”
云寒站在床边,看着她痛哭的样子,眸底的情绪晦暗不明。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天神。”
“呜……”瓦瓦哭得更凶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若真有天神,你不会被留在赤谷城,你父亲不会战死,花玲珑不会坠楼,南城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云寒的神情似在嘲讽瓦瓦,又似在说给自己听,“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只有恶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瓦瓦身上,言语坚定:“还有,我和骨都侯不一样。至少,我不会从背后推你们下楼。说到底,你们草原人,就是这般心性。”
“我不是!”瓦瓦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我不是那样子的人,我阿克耶不是,整个墨州的子民都不是!”
她想辩解,想证明自己并非匈奴人那般没有良善之心,可话到嘴边,却又被愧疚与自责堵了回去。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回南城,想要玲珑陪她一起回家,或许好友就不会死。她无力反驳,只能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
瓦瓦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里,哭声压抑而绝望,在寂静的屋内格外令人心疼。
云寒看着她蜷缩的背影,沉默了许久。
***
炭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映得云寒的侧脸忽明忽暗。
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冷漠:“把眼泪收起来,哭,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瓦瓦的哭声一顿,缓缓抬起头。
灯光下,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纯粹的无辜和脆弱。那眼神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云寒心里那片积满了尘埃和寒冰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融化。
他别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沉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我被漠北军当作俘虏抓走的那一年,也是十五岁。”
瓦瓦愣住了,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云寒。她只知道云寒和萧明月自小分离,却不知道他们分离后,云寒的经历如何。
“那些人不会因为我年纪小,不会因为我家破人亡就对我有半分善心。”云寒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瓦瓦却能从那平静的语气里,感受到他曾经遭受的苦难,“漠北蛮夷将我视作牛马,鞭笞棍打从无半分留情,断食绝水更是常事。他们甚至特意在我眼前屠戮同族,以此折辱我,说我宗族无能,说我大汉国弱,便活该俯首称奴,任其凌虐践踏。”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瓦瓦身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此刻满是坚定:“哭,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可以摧毁我的肉身,却永远无法打倒我的灵魂。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站起来,回到我的家乡,让所有欺辱过我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让自己活下去,必须先站起来。”
瓦瓦静静地听着,眼泪已经止住了,眼眶却依旧通红。她看着云寒,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个看似冷酷无情的男人,背后竟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
她想起自己刚才对他的态度,想起自己咬了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愧疚。她低下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可闻。
云寒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道歉。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看着她因为哭泣而微微泛红的耳廓,眸底的冰寒似乎又融化了几分。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捡起了刚才被瓦瓦拍掉在地上的那颗红枣。
红枣已经凉了,表皮的焦红褪去了几分。
他用手指擦了擦红枣上的灰尘,然后走到床边,递到了瓦瓦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瓦瓦抬起头,对上云寒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有了之前的冷漠,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接过了那颗红枣。
她攥着那颗红枣,放在手心,心里竟莫名地安定了些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云寒的神色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他快速后退两步,站到了屋门旁边的阴影里。
***
木门打开,蒲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她看到屋内的云寒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公主刚刚醒转还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要在此打扰。”
云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蒲歌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床上的瓦瓦。瓦瓦正攥着那颗红枣,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云寒不再停留,对着瓦瓦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