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内陆续升起篝火,焦糊的气息混着尘雪在街巷间弥漫。
骨都侯率领的漠北先锋已顺着后崖的雪道撤离,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渐渐隐没在风雪中,只留下数百名未能跟上的匈奴兵,被愤怒的百姓围在城中心的空地上,瑟瑟发抖。
宋言勒马入城,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百姓们面色凝重,不少人额角缠着渗血的布条,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宋将军,骨都侯跑不远,后崖还有一节木桥,可率轻骑追击!”折兰翕侯熟悉墨州地形,他的心底此时也是一腔怒火。
宋言抬手制止,声音沉如寒潭:“不必追。”
宋言望着后崖方向,雪雾正顺着山谷翻涌而下。
“骨都侯主动撤退,未留断后兵力,显然无意恋战。漠北骑兵善走雪道,我军不熟悉地形,追击只会陷入被动。”宋言顿了顿,补充道,“他们兵力强盛,小心中伏。”
折兰翕侯觉得言之有理,转眼却见南街口扬起一阵烟尘,萧明月领着五名霍家骑士和一队居州兵,正朝着后崖方向疾驰。
“宋将军,你看左将军往后崖追去了!”
不好,宋言心头一紧,萧明月的性子他最清楚,花玲珑和瓦瓦的事让她恨透了匈奴人,此刻定然是要去追骨都侯报仇。他来不及多言,调转马头便追了上去。
***
“萧娘子,前路或有伏奸,切勿轻进!”
一名霍家骑士策马跟上,铿锵进言:“听闻南城后崖的雪道错综复杂,只有西境和漠北人能辨清方向。匈奴人体格剽悍,且驰且射的本事远胜我军,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说的是实情,汉匈交战多年,汉军虽已组建精锐骑兵,但在复杂地形的机动性上,始终稍逊匈奴一筹。
萧明月充耳不闻,手中缰绳勒得更紧。
红鬃马嘶鸣一声,加速向前冲去。
寒风刮过她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她眼底的猩红。花玲珑苍白的面容在眼前不断闪现,腰间的赤月剑微微震颤,似在呼应她心中的怒火。
霍家骑士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焦灼。他们是霍起将军亲自挑选的精锐,奉命保护萧明月的安危,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险境?五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加速,呈扇形包抄过去。
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吊桥,桥身由粗麻绳和木板搭建,横跨在深谷之上。桥的另一端,便是蜿蜒曲折的雪道,此刻已被漫天风雪笼罩。
萧明月眯起眼睛,隐约看到雪道上有一队人影正在移动,看阵型正是骨都侯的残部。她心中一喜,正要催马过桥,霍家骑士突然策马冲到她面前,硬生生挡住了去路。
“萧娘子,得罪了!”为首的霍家骑士勒马横刀,语气坚定,“我等兄弟跟随小霍将军出生入死,不少袍泽都丧于匈奴人之手,这份血海深仇,我等比谁都想报。但我等奉命保护你的安危,绝不能让你涉险!”
其余四名霍家骑士也纷纷围了上来,手中长刀横置,形成一道屏障。
萧明月的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动。
她怒视着前方,胸口剧烈起伏,却在看到骑士们眼中的决绝时,心中的怒火渐渐被无奈取代。他们说的没错,霍家骑士个个忠心耿耿,南城楼前已经失去一名,若是自己执意过桥,他们定然会紧随其后,到时候恐怕只会徒增伤亡。
就在这时,萧明月的目光落在吊桥中央,有一人催马前行回了一次头,正是城楼之上站在骨都侯身侧的副将。
萧明月心中的怒火再次燃起,她策马疾驰,猛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反手抽出一支羽箭,拉满弓弦。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风声射向吊桥。
风雪虽大,却未能影响她的准头,羽箭精准地射中了那名副将的左腿。副将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后面的匈奴兵急于撤退,竟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拿下他!”萧明月厉声喝道。
霍家骑士立刻策马冲上前,谨慎入桥将受伤的副将揪了起来,拖到萧明月面前。
那副将脸色惨白,左腿血流不止,萧明月对着伤口踩下去,原本昏沉的他睁开眼看到萧明月,吓得贴地俯首,连连磕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漠北口音,却也清晰,“入兵南城是十三王子的主意,抓汉女和瓦瓦公主亦是王子执意所为,我一直提醒他那汉女是安宁公主的人,劝他莫要为难汉家,可他偏偏不听!”
萧明月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丝毫没有怜悯之意。
吊桥的另一端,骨都侯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勒马回头。
萧明月与他隔桥相望,风雪渐起,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却能感受到对岸弥漫的杀气。
骨都侯随即调转马头,带着部队消失在纵横的雪道之中。
***
“渺渺!”
宋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脸上满是焦急,直到看到萧明月没有过桥,只是擒住了那名副将,方才松了口气。原本想说的责备之语,在看到她通红的眼眶时,又咽了回去。
众人押着副将返回城中。
此时城中的动乱已被折兰翕侯平息,数百名匈奴俘虏皆跪地求饶,脸上满是恐惧。
折兰翕侯正指挥着手下清点人数,准备将这些俘虏捆起来带回乌州。
萧明月将那名副将扔到俘虏堆里。
副将一回到同胞之中,原本惶恐的神色竟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按照草原交战的惯例,俘虏虽会沦为奴隶,却不会被轻易处死,比起刚才直面萧明月的剑锋,此刻已然安全了许多。
折兰翕侯说道:“都绑好了,悉数带回乌州!”
“谁说要把他们带回乌州?”萧明月突然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折兰翕侯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只见萧明月缓缓拔出赤月剑,剑身映着雪光,泛着森寒的杀意。她一步步走到俘虏堆前,将剑架在了那名副将的脖子上。
副将大惊失色,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将军!将军饶命!我们草原交战,落败一方男子入部为奴,女子入帐为婢,不杀的啊!”说着担忧萧明月不懂草原风俗,又指着东方说,“我曾在并州打过仗,就算是汉军败阵,也从不杀我方俘虏!”
他看着萧明月冰冷的面容,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语无伦次地哀求道:“城楼那汉女真的是十三王子绑的,是他威胁我推下去的,与我无关啊!”随即转头看向宋言和折兰翕侯,连连磕头,“两位将军,我已经投降了,认输了!你们不能杀降啊!杀降不详,会遭天谴的!”
“渺渺……”宋言刚开口,便见一道寒光闪过。
赤月剑划破了副将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他眼中求生的光芒渐渐熄灭,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萧明月!”宋言又惊又怒,上前便要夺她手中的剑。
萧明月侧身避开,手中长剑挽起一朵剑花,挡住了他的攻势。两人在俘虏堆前缠斗起来,宋言武功略胜一筹,却始终不敢下重手,萧明月则招招狠辣,眼中满是疯狂。
“清醒点!”
宋言狠下心来,一掌拍在萧明月的肩上。
萧明月闷哼一声,手中的赤月剑脱手飞出,身体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霍家骑士立刻上前,将萧明月护在身后,手中长刀对准了宋言。即便知晓他二人是兄妹,但骑士们听命保护萧明月,眼下她受到为难,他们自然要护着她。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杀俘虏,这是千古不变的规矩!”宋言怒视着萧明月,“你如此行事,与那些屠杀百姓的匈奴人有何区别?”
折兰翕侯也急忙上前劝说:“左将军,按照我们草原上的规矩,俘虏可以买卖,可以为奴隶,却不能随意杀戮,这是天神都不容许的事情。”
“天神?”萧明月神色清冷,看着折兰翕侯的目光很是空洞,“若天神真的不容杀戮,为何西境常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为何骨都侯敢率军入城,屠杀南城子民?”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地。
周围的百姓们纷纷抬起头,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他们大多面带病容,嘴唇干裂,显然是疫毒入体加上战乱侵扰所致。
一名中年妇女突然哭喊道:“漠北军进城后,抢走了我们的粮食和药材!我的女儿生病,没有药吃,活活病死了!他们该死!杀了他们!”
“该杀!”
“杀了他们!”
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进来,愤怒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响彻城中。
宋言的脸色越发凝重,他转头看向萧明月,语气沉重:“渺渺,你告诉我,你如此执意杀降,究竟是为了给南城百姓报仇,还是为了花玲珑?”
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刺中了萧明月的痛处。她浑身一震,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伤。
跪在一旁的裴不了缓缓站起身,他用自己的大氅将花玲珑遮盖严实。
“明月,收手吧。”
裴不了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花玲珑的死让他痛不欲生,他心中对匈奴人的恨意,丝毫不亚于萧明月。可是作为大汉的将军,他深知杀降的后果。
萧明月看着裴不了,眼中满是失望。她知道裴不了心中的痛苦,也明白他作为将军的难处,可她无法释怀。
她仰头看着这暮色之下的漫天风雪,心中无比悲凉。
一声不可察觉的轻叹。
萧明月猛地从身边一名霍家骑士手中夺过一把环首刀,刀刃锋利,泛着寒光。
“既杀降不详,那我便问问天神,这公道该如何平定!”
宋言见状只得拔剑相向:“都让开!”
“宋将军,萧娘子情绪激动,还请容我等劝说。”霍家骑士寸步不让,手中长刀握得更紧了。
“不必多说!”宋言越发觉得萧明月放肆,直接挥剑而下。
霍家骑士们立刻拔刀反击,双方在空地上缠斗起来。
裴不了看着眼前的混乱,心中焦急万分。他冲到萧明月身边,想要拉住她的手臂:“明月,别再闹了!”
“滚开!”萧明月猛地甩开他的手,眼中满是戾气,“你不敢杀,我敢!”
她的杀气让裴不了一惊。
折兰翕侯站旁侧,完全不敢进言。
萧明月手持赤月剑,一步步走向俘虏堆。那些匈奴俘虏吓得连连后退,磕头如捣蒜,口中不断喊着求饶的话语。
萧明月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张脸都让她的恨意滔天,她举起剑来,眼中没有丝毫犹豫。
鲜血再次喷涌而出,溅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周围的百姓们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萧明月身上。她手中的剑刃还在滴血,脸上的表情冰冷而决绝,仿佛一尊来自地狱的修罗。
宋言看到这一幕,方察觉到她的异样。
霍家骑士也不再阻拦,皆无措地看着萧明月。
萧明月的身上溅满了鲜血,脸上还沾着几滴血珠,她的眼神空洞,望着倒在脚下的尸首,心中一片死寂。
即将挥剑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轻柔却有力的制止。
“渺渺,勿伤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