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界盘坐在众多棺椁之间,四周幽寂无声,唯有太初神树在识海深处悄然震颤,如远古巨兽吞纳天地。
他心无旁骛,全身心沉浸于被太初神吸收的六滴传承之血中。
每一滴,皆承载着一位太古道君毕生道韵的凝练,是万古岁月沉淀下的本源烙印。
这一过程并不迅捷,毕竟同时吞噬六种太古道君的传承本源,对于残缺的太初神树而言,绝非易事。
树根如龙蛇游走,在吴界经脉与神魂之间穿梭,将那六股浩瀚如星河的道意缓缓炼化、融合。
每一道传承之力都如洪流奔涌,时而冲撞,时而交汇,激起道意涟漪,震荡着吴界的神识与肉身。
但吴界早已彻底领悟逆五行法阵的全部威能与变幻,其阵纹早已铭刻于神魂深处,如呼吸般自然。
故而对于正五行之力的领悟与运用,也是进展神速。
他不再拘泥于五行生克的表象,而是直指其本源,直指那五气未分,混沌未开前的“一气”。
他隐约感知到,五行并非割裂的五种力量,而是同一道源在不同境遇下的显化。木为生发之机,火为升腾之象,金为收敛之态,水为沉潜之律,土为承载之基,五者循环不息,如环无端。
而他,正以逆五行之法,反推本源,从“分”归“合”,从“散”返“一”。
只是,在接受雷霆之道传承之血时,吴界总感觉在雷霆之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尊极其高大伟岸的身影,仿佛阻挡了所有后来者前行的步伐。
那身影似由万钧雷霆凝聚而成,双目如电,周身缠绕着破碎混沌的紫电银龙,仿佛自太初便已存在,执掌着雷霆之道的终极奥义。
天道公正,仙道之路,每一条仅能容许一位真祖,一位道君的存在。
例如,已在仙君圆满之境停留多年的狄秋霜,若欲再进一步,唯有等待杀戮道君踏入真祖之境,或将其击杀,别无他途。
而雷霆之道,早已被那尊身影所占据,成为所有后来者都难以逾越的天堑。
所幸,吴界尚未达到道君境界,对于正五行之力与雷霆之力的感悟虽有隔阂,但他已有自己的修炼之道。
他不求登顶,而是以“参悟—转化—熔炼—化用”四步为纲,将传承之力化为己用。
更多的,无非是通过传承之血与本源,来壮大太初神树。在此过程中,他参透各种仙法,将其转化为攻杀之术。
好在五行仙道内各自蕴含攻杀仙法,不必自己费心再去演化,只需经太初神树与逆五行法阵双重熔炼,去其糟粕,取其精髓,最终与自身道意融合,形成独属于吴界的“道术”。
他将仙法拆解为道纹,再以逆五行之力重构,使其更契合自身神魂节奏与灵力运转路径。
五行攻杀术,需经历千百次神识推演,甚至在识海中与幻化出的道君虚影对战,直至攻杀之术如臂使指,心念一动,万法随行。
而这一过程,是无法避免的,唯有时间,方能渐渐领悟“道”中的奥妙。
吴界的心神完全融入太初神树之中,恍惚间,仿佛穿越回始源时代,目睹万道初生之时,无量星辰上呈现的一切。
木之生发,火之光辉,金之肃穆,水之沉邃,土之厚重。看似各异,实则同出一源,皆由一气化生,一理统摄。
那“一气”,便是道之始,是万法之母,是太初神树所追寻的终极本源。
修炼五行仙道之人,需得明悟,五行非五,万象非万,皆是大道显化。当五气朝元,五行归一,内合本心,外应天地时,木、火、金、土、水,便不再是道,而是成为器。
修士运用此器,与天地同呼吸,与日月共盛衰。吴界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感知到自身与太初神树的界限正在模糊。
他即是树,树即是他。
神树的根须,便是他的经脉。神树的枝叶,便是他的神识。
神树所吸收的道韵,便是他所参悟的天机。
此即“五行合一,与道合真”之境界。而吴界,正一步步踏向道门。
身后,是万古沉寂的棺椁。
身前,是始源初开的光明。
这一过程,漫长而又悠久,仿佛时间的河流在其中静静流淌,卷起无数尘世浮光掠影。转瞬间,便已是三百多个春秋更迭,星河流转,沧海桑田。
在这三百年间,陈非尘早已完成了他的西域之行,踏碎黄沙,独步荒原,随后动身前往真我极道四极天。
他并未见到闭关不出的潇湘华彩,却是在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以他那万古独尊、凌驾万道之上的皇者剑意,强势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潇湘落衡。
那一战,剑出如龙,星河倒悬,天地为之失色。
此后,他继续踏上旅程,孤身前往杀戮仙道,在吴界的衣冠冢前焚香酹酒,静默祭拜。
那棵苍老虬劲的桃树,树皮斑驳,刻尽岁月沧桑,他静立树下,指尖轻抚树干,终是落剑痕,刻下一首缅怀故人的词。
“江湖风雨几秋凉,剑凝血,鬓如霜。孤影凭栏,暮色锁苍茫。曾记青山携手处,歌一曲,酒千觞。
惊闻故友赴泉乡,梦难长,恨偏长。残月无声,洒落旧衣裳。此去黄泉应有伴,魂不灭,共斜阳。”
词成之刻,风起云涌,老桃树无风自动,花瓣如泪纷飞,似在哀悼一段早已注定的宿命。
自此之后,陈非尘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剑光,撕裂苍穹。对于世人趋之若鹜的至尊墓,他看也不看一眼,径直斩开界域壁垒,剑意所至,虚空崩裂,回归苍茫北域。
他在这世间留下了属于他的不朽传说,然而却如当年那人一般,潇洒远去,不做片刻停留。
仿佛从未曾来过,又仿佛,从来就只属于那无尽的远方。
这一日,在大禅天真雄宝殿的后堂,檀香袅袅,钟声悠远,似自九天之外垂落。
身披金丝袈裟,手捻温润玉珠的佛道半祖,端坐于蒲团之上,眉目低垂,却掩不住眼底那一丝深藏的躁动。
对面,是一位儒生打扮、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衣衫素净,不染尘埃,正是神皇座下的缔书生。
他面前的棋盘横陈,黑白分明,如命运之局,无声铺展。
他落下第二子,两枚白子悄然围住一枚落在天元的黑子,困局将成未成,杀机暗藏,没有半点儒家君子温润如玉之风,反而透出一股凌厉如剑的进攻之势。
佛道半祖并不急于落子,指尖轻捻玉珠,压下心中躁动,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多年不见,缔书生何时变得这般激进了?”
缔书生呵呵一笑,嗓音平淡如山间清泉,不起波澜,“激进的不是在下,而是阁下。棋盘和人生一样宽广,心中执念太深,贪念太重,才觉天地逼仄,步步为营。”
佛道半祖脸上的淡笑逐渐消失,眉宇间浮起一丝阴霾,“当年是你说,老衲若是归于神皇座下,便有缘得见至尊法!可事情跟你说的,并不一样!这是骗局!”
“你已经得见了至尊法。”缔书生向后微仰,目光如古井无波,直视佛道半祖神色晦暗的双眸,笑意依旧,却多了一分悲悯。
“可你想的是得到,并非得见。你想将不属于你的道法,强行纳入己身。从一开始,你就走错了路。”
“两千多年前至尊墓的惊变,便是得见了。”他再次落子,声音轻如落叶,却似重锤敲在心上。
棋盘上,围三阙一,黑子仅剩的出口,朝向缔书生一方,仿佛那是一条生路,也像是一道考验。
“得见了,就罢了。但有些东西,不是你可以染指。至尊法,非为凡躯所容,非为贪欲所执。延长寿元的路有很多,何必执着于一条注定焚身的歧途?”
“荒谬!”佛道半祖猛然捏紧玉珠,怒意如火山喷发,棋盘瞬间溃散成虚无,化作点点光尘,飘散在禅房之中。
“你又不是寿元将近,安知老衲的困苦?你未曾经历万载孤修,未曾感受生命如沙漏般流逝的恐惧!你凭什么谈放下?谈超脱?”
缔书生并未动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穿越了千百年光阴,带着一种看尽兴衰的苍凉。
他挥手轻拂,棋盘竟在虚无中重新凝聚,白子如星,黑子如夜,局势依旧,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生路,我给你了。”他缓缓起身,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与这方天地渐行渐远。“要与不要,在你自己。”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入虚无,身影如墨入水,转瞬在大禅天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句低语,如风拂过耳畔:“执念不破,纵活万古,亦是囚徒。”
禅房静默,唯有残香袅袅,如魂未散。佛道半祖独坐原地,目光沉如渊,心绪翻涌如海。
他手中捻动佛珠,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力道失控,一百零八颗仙玉佛珠,立时寸寸碎裂,如泪坠地,洒落禅房,发出清脆而悲凉的声响。
“老衲不要得见,”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决绝,“只要得到!哪怕逆天而行,也要……得到!”
窗外,一片枯叶飘落,轻轻覆在那破碎的棋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