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捧着那张绢帛，指尖抖得像风中秋叶。
身为商人，消息灵通，他当然听过项瞻，更听过贺氏商行，张峰那句“双倍补偿”也在耳边嗡嗡作响，可眼前这队沉默的重装骑兵所散发的煞气，远比任何许诺更加真实。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终究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认命般挥了挥手，让身后几个面无人色的小厮进店开仓。
粮仓内囤积的谷米杂粮被迅速清点装袋，谢明端领着兵卒沉默地搬运，整个过程除了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粮食倾倒的沙沙声，再无其他言语。
掌柜的看着辛苦积攒的家底一点点被搬空，眼神空洞地倚在门框上，直到张峰的大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
“掌柜的，务必收好那字据。”他咧着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听说过岷洮吗？两年前项瞻入主岷洮，因大雪封路，粮草运输不利，他向城中粮商借粮，最后也用粮食偿还，那时候境况艰难，他尚且附加一成利息呢。”
掌柜的微微一怔，空洞的眼神浮现出一抹亮光，显然是听说过这件事。
张峰觉察到掌柜的神情变化，又是呵呵一笑，再度拍了他一下：“放心吧，贺氏商行的大当家，金字招牌，到时候保管你赚翻！”
掌柜被拍得一个趔趄，勉强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能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地躬身应着：“是，是是是……将军慢走……”
张峰不再理会，翻身上马，腰间刀伤在动作间又被牵扯到，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走，下一家！”
同样的情景，在这座不大的小县城里重复上演，当与第四家掌柜的“亲近”完以后，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张峰脸上也已挂满了疲惫。
眼见粮食差不多够大军吃上两顿，张峰正要招呼谢明端，带着“买”来的粮食回去与谢明微汇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小县城的死寂。
来人正是先前探路的轻骑都尉，他头盔歪斜，满脸泥污，冲到张峰马前，喘息粗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亢奋和紧绷：“将军，李，李严残军并未远遁，就，就在……城西北方向约二十里，一处背靠缓坡……临河的开阔地扎营造饭了。”
“造饭？”张峰眼中瞬间爆出饿狼般的光芒，方才的惫懒一扫而空，“当真？”
“千真万确，卑职亲眼所见！”都尉说道，“人数约在五六千，散烟灶挖掘粗糙，数缕炊烟清晰可辨，布防也是极为松懈，斥候范围不出三里，看情形是疲惫到了极点，显是决意休整。”
他语速极快，脸上也因这意外发现而涌起血色，“他们定然以为我们得了城池，忙着收拢地方，又或是粮草不济，也该休整，绝料不到我们这么快就追上来！”
“好，好个李严！”张峰猛地一拍大腿，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反而大笑起来，“不出百里就要进入上方郡，倘若他能星夜赶路，我还真的考虑要不要继续追击，既然他自己撑不住找死，可怪不得我们了……谢明端！”
谢明端立刻上前：“在！”
“粮食你带回去，交给你大哥，告诉他，点出两千上次没有参战的将士，把马和自己都喂饱，半个时辰后西门外集合！”
谢明端一惊，连忙劝谏：“将军，困兽犹斗，李严尚有五六千之众，且是背坡临河，有地利，若是有意诱敌，您只带两千，身上还有伤……”
“诱敌？”张峰嗤笑一声，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五六千，哼，惊弓之鸟，强弩之末罢了，他们敢停下来生火造饭，已有取死之道，我这次一定要活剥了李严，什么坡？什么河？拖得住我的马蹄吗？执行军令！”
语气不容置疑，咆哮如同虎啸，在空旷萧条的街道上回荡，带着疯狂与笃定。
谢明端咬牙，也明白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自家主将的意志一旦燃起，除非撞得头破血流，否则绝不会回头，他也只能祈祷张峰那宛如野兽般的战场直觉，又一次应验。
“末将领命！”
……
仲夏之夜，热气黏人，空中裹着铁锈与汗腥。
不到半个时辰，谢家两兄弟便带领两千铁骑来到西城门外。
张峰与那一队轻骑正啃着干粮闲聊呢，见他兄弟二人都来了，不禁微微皱眉，含糊不清地问道：“我只说让你们点兵，何时说过让你们同行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不明白张峰这是何意，谢明微问道：“将军，您这是？”
“啧，真是笨得厉害！”张峰年纪虽比二人小，却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且问你们，我军还有多少兵马？”
谢明微不假思索：“三战战死四百多人，轻伤七百多人，重伤两百多人，前五县各县留守五百人，除去这些，来到怀陟县的还有六千多人。”
“嗯，算你记得清楚。”张峰明夸暗骂，“既然知道我军现在兵力分散，就该想着留下后手，李严一路带走各城官吏和府库存粮，就是为了破坏城内稳定，增加我军补给困难，拖延我军追击速度。”
他顿了顿，一改常日不羁，正色道，“天气炎热，连续奔袭，为了保持战力，我每次都是轮换作战，尽管如此，将士们也已是力有不逮；而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利用极端手段筹措粮草，已经引起商户甚至百姓不满，此为无奈之举，回去后定是要被责罚，但这都是后话……”
他又扭头望向西北，“我想说的是，这怀陟县紧邻上方郡，上方郡皆在陆靖言掌控之下，若他收到李严求救，趁机来夺城，一旦这城池被攻陷，我军便是回归无路，前面占领的五县也会瞬间陷入崩溃，所以，眼下守住这怀陟不失，是我再攻李严的唯一顾虑。”
“那您……”
“你觉得我两千铁骑，胜不得他六千残军？”张峰挥手打断，“城我要，人我也要杀，这是为了给景州那些被洪水淹死的百姓一个交代，当然，也是为我“抢粮”之罪，换取一个功过相抵的机会。”
他说着，猛地一扯缰绳，“你们兄弟给我守住这座小城，没有敌军来攻最好，但防患于未然，永远是战场上不可忽略的。”
他抬了抬下巴，“带路！”
轻骑都尉抱拳领命，当即催马而走。
谢家兄弟目送张峰带兵远去，什么也没说，等两千铁骑彻底消失在黑夜中，才对视一眼，返回城中，紧闭城门。
月光皎皎，两千铁骑依旧不举旗、不燃火，最大限度地压低了声响，专挑密林小道，借着月光，向敌军临时驻地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