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的唢呐声中,卫燃拎着他的公文包最先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特意换上了那套来自津门小洋楼的老式中山装。
“您是高红燕同志吗?”卫燃走到这老太太的身边,格外正式的问道。
“是...是我”
这老太太紧张的抻了抻衣角,“是...是我家得碾来信了吗?”
“是啊”
卫燃说着,已经搀扶着老太太在旁边的大磨盘上坐下来,随后打开他的公文包,将里面那个满是血渍和弹孔的帆布挎包拿出来放在自己的公文包上。
在高红燕紧张的注视下,他小心的掀开这个挎包,从里面拿出了那双羊皮护膝翻开,拿出同样带有弹孔的塑料皮本子小心的展开,展示着里面夹着的那封信。
“这是他给您的信,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保证没有任何人偷看过。
您...您需要有人帮您读一读里面的内容吗?”
“我识字,我识字呢。”
高红燕摩挲着那双护膝说道,“得碾走之前就嘱咐我要学识字,要给他写信,我识字呢。”
说着,她拿起那双护膝,“这双护膝是我知道他要去抗美援潮,连夜杀了分给我家的羊,让后院的春年叔帮着扒了羊皮缝制的。”
说到这里,高红燕终于拿起了那个塑料皮的本子,从里面拿起那封信说道,“我家得碾,每隔半个月就会给我写一封信。
从他入潮开始,虽然寄到家的间隔时快时慢,但是从来没断过。
直到51年的6月,那年六月份的信,我等啊,等啊,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从夏天等到了秋天。
县里来了人,跟我说我家得碾光荣了,我就知道,那封信我怕是等不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卫燃歉意的说道。
“哎!可不敢这么说,不怪你。”
高老太太连忙按住卫燃的手腕说道,“我家得碾光荣了,我可没埋怨过。
抗美援潮,保家卫国,这是多大的光荣。我就是...就是...”
说到这里,这老太太终究还是没忍住,摘下那顶不知道珍藏了多久的老式军帽捂着脸,压抑着压抑了许久的悲伤呓语着,“我就是想着呀,万一呢?万一路上还有一封呢?万一邮局的同志找不到地址呢?我...”
“老...老同志,您先看看信吧。”
卫燃无力的安慰着,他只祈求,王诚寄回来的信能抚慰这位坚强了太久的女人。
说着,卫燃朝着周围人摆摆手,众人也默契的暂时离开了这个僻静院子。
“卫先生,我要谢...”
“老爷子,不用您谢我,我们该谢谢您才是。”卫燃没给李卫河把感激说完的机会。
他甚至愈发的害怕这种感激,他并不觉得,而且越来越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到这些感激。
本该是活下来的人,去感激那些牺牲了的人才是。
“老爷爷,我听说您也是英雄呢?”
穗穗敏锐的察觉到了卫燃的慌乱,主动帮着转移了话题。
“我算哪门子英雄,不过是那些牺牲...”
李卫河说到这里怔了怔,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这院子外的空场上,也只剩下了让人唏嘘的安静。
“小娃娃,我去年在电视上见过你。”李卫河终于还是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因为两个水壶”
卫燃说着,从接过了陆欣妲递来的那俩水壶,随后招呼着夏漱石过来,将发现的过程简单的描述了一番。
“这俩水壶的事儿,我知道。”
李卫河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娘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回呢。”
“老爷子,您给说说呗?”夏漱石顺势问道。
“这里面的骨灰,是我爹的战友的骨灰,他叫赵存粮,这事儿啊,得从沈家岭战斗说起来了...”
院子门口,李卫河将卫燃去经历过的事情简单却又详细的复述了一番,夏漱石也终于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在众人的唏嘘中,院子里的高老太太也看完了信,开始呼唤起了她和王诚的儿子李卫河。
当众人一窝蜂似的涌入这个打扫的格外干净的院子的时候,高老太太说道,“卫河,把你爹的信收好,和村里的书记说,咱们搬去新村住吧,不能再给国家添麻烦了。”
“娘...”
“我没事”
高老太太有着出人预料的洒脱,“你爹光荣了,这事儿他走之前我就有准备。
伤心归伤心,但是你爹挡住了美国鬼子,他是个兵,你也是个兵,当兵的保家卫国天经地义。
别怪娘狠心,娘要是这点子觉悟都没有,不敢和你爹结婚,也没心气儿把你拉扯大。”
说着,这老太太已经拿着那双护膝和那支派克牌的钢笔,背着手,佝偻着腰走向了窑洞,“我这就收拾东西准备搬下去,你爹留下的那些东西,还有以前寄回来的那些信,县里面不是一直说想送去什么博物馆子吗?
除了这对儿护膝和这支笔,剩下的让它们都拿走。这两样儿,以后我死了得给我陪葬。”
“老娘...”
“你爹做的事光荣,不用藏着掖着。”
高老太太说到这里却停下了脚步,“你爹那战友赵存粮的骨灰,埋在咱家的坟地里。
那俩水壶,也让那劳什子博物馆子拿走,咱家他们能看上的都能拿走,把我拉走找地方摆着都行。”
说着,这堪称人间清醒的小老太太已经洒脱的走进了窑洞,并且关上了门。
不久之后,这老太太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佝偻着腰走出来,拎着俩包袱卷走出来丢到了门口一侧停着的小三轮上,“送信来的小同志好好招待,烟酒饭食和谢礼要管够了,不能让人挑了礼数给你爹丢脸。”
“哎!”
李卫河连忙应了,“老娘,你这是要去哪?”
“去溜达溜达,晚上我去大孙子家住了。”
高老太太洒脱的说着,“我得继续活着,你爹走之前说,他还准备着打到小鬼子炕头儿上,脱裤子拉屎撒尿的那一天呢。
你个棒槌不争气指望不上,白去部队吃国家的白馍了,我只得好好活着,等见着那一天才能咽气儿。”
说着,这酷的没边儿的老太太已经蹬着三轮车慢悠悠的骑着走出了这院子,沿着那条几乎算是专门为她修的水泥路,慢悠悠的朝着不远处的村子一点点的前进。
“等我老了,我也得这么帅。”穗穗近乎崇拜的说道。
“我也是!”跟着过来的秦绮说道,“这老太太简直帅炸了。”
“我这老娘,在我们县当妇联主席当到了退休呢。”
李卫河自豪又骄傲的说道,“她在跟我爹结婚之前,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
后来我爹去抗美援潮了,她还跟着我爹寄回来的信学美国话呢。”
“这才是妇女顶起来的半边天”
穗穗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愈发崇拜了些。
“还记得老板说过的那句话吗?”安菲萨等陆欣妲翻译完之后低声用意大利语问道。
“哪句话?”安菲娅看着那个骑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下意识的问道。
“老板曾经说,女人的权利从来不需要向男人争取,而是和男人一起,合力打破阶级压迫争取来的。”
安菲萨惊叹道,“在刚刚,我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
“以后我们能在这里长期生活至少10年”
安菲娅满是期待的问道,“我们还会遇到更多这种例子的,姐姐,我们或许该学习汉语了。”
“我已经开始学了”
“真巧”
“你也是?”
“我已经学会用我敲里妈问候任何人了”安菲娅得意的说道。
“我学的是我敲里8倍祖宗”安菲萨说道,“看来我们的教材不一样”。
“嗯嗯!”
这对双胞胎躲在人群的最外围咬耳朵的时候,卫燃也已经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拉着穗穗开始往人群外移动。
这一次,夏漱石主动帮着他打起了掩护,以至于李卫河等人意识到卫燃不见了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以穗穗为首的几位姑娘,亲自驾车离开这里,开往了当初发现水壶的地方。
“你这次怎么又逃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穗穗好奇的问道。
“不是逃”
卫燃绝口不承认自己的逃兵行为,“我不喜欢接下来的场面,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
话说到一半,他及时的刹住了这个充斥着大量负面情绪和自责的话题。
“这不怪你”穗穗将手搭在了卫燃的手背上。
“既然享受了和平,就别享受他们的后人的感恩戴德了。”
卫燃说着,已经将油门踩到了底。
“所以以后卫大学者...”
“以后我就是个摄影师了”
卫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松快多少。
闻言,穗穗并没有劝慰,反而兴致勃勃的说道,“那你可要好好拍,我们这些模特每个人每个月的工资有两万五千块呢。”
“怎么这么贵?”卫燃也跟着转移了话题。
“不然怎么叫人才呢”
穗穗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就我这腿,这腰,这长相,好歹不得...”
“你快打住,后面还有小孩子呢。”卫燃连忙说道。
“没事没事,我早成年了。”
陆欣妲也跟着插科打诨道,“老板,要不然你拍我也行,我长的也挺好看啊!我豁的出去,我...”
“你个扫帚,你俄语学咋样了?”卫燃成功的被转移了话题,顺便也急忙开始转移起了话题。
与此同时,穗穗也贴心的把自己以及卫燃的手机全都开了飞行模式。
这天中午,卫燃带着姑娘们又一次赶到了黄河边,以穗穗为首的几位姑娘也支起了路上特意跑一家户外用品店高价买的天幕和炎帐,以模特的身份,让卫燃以摄影师的身份给她们拍着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你...你猜那个...嗝——”
李卫河二儿子家的农家院里,被灌醉的夏漱石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的问道,“你猜,那个人...渣去哪了?”
“关我屁事”
秦绮说着,已经端起酒杯和李卫河的大儿子碰了碰,干净利落的一饮而尽——这位川渝暴龙的酒量可远超夏漱石这个趴菜货。
在这个急匆匆的上午和中午,默契的给选择逃避的卫燃打掩护的夏漱石三人最终都被顺利灌醉。
同样是这个阳光明媚刺目的中午,在酒宴隔壁的院子里,高老太太也将那双羊皮护膝绑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沐浴着阳光。
在她满是老年斑的手里,还静静的躺着一枚满是包浆的小圆片。
这小圆片上有华夏的地图轮廓,中间还有“牺牲救国”四个红字。
“信收到了...”
高老太太喃喃自语的低声念叨着,“孩子都还好,老百姓都吃的上饭,土匪...土匪也早就干净了。
今天那个小同志,像是认识你似的呢。
他那双眼睛啊...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杀过不知道多人一样的眼睛。
真好啊,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在,以后有小鬼子好受的。”
“奶奶,您又念叨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看着50来岁的妇人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了过来,“晒不晒?我把伞给你支起来?”
“支起来吧”
高老太太随和的接受了晚辈的好意,同时看似不经意的问道,“我听老三家的说,那个送信来的小同志跑了?”
“可不,带着他好几个媳妇儿跑了都没影儿了呢。”
“可不兴乱说”
高老太太严肃的说道,“这又不是旧社会了,可不能乱嚼舌根子辱了闺女的清白。”
“我就开开玩笑...”
“可不敢开这种玩笑话”
高老太太说道,“老大家的,去给我拿几张信纸过来。”
“哎!”
端来水果的妇人连忙应了,先是帮这老太太支起了太阳伞,然后才走进了屋子,拿出一沓红线稿纸和一瓶墨水儿,以及一个信封递给了高老太太。
接过信纸,高老太太拧开那支派克牌的钢笔,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行行的思念,最终又将这醇厚的思念折起来塞进了信封,在孙媳妇的帮助下封了口儿。
“孙媳妇,你让留下的那些年轻人,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那个小同志吧,请他...请他帮帮忙,在哪找到的那个挎包,就把这信送到哪吧。”
“哎!”
一直在旁边照顾着的孙媳妇连忙应了,接过信封走向了隔壁。
只是,这信能收到吗?或许连高老太太都根本没抱有任何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