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刺史府的议事厅内,檀木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暖不透陶应周身的寒意。自吴郡惨败归来,他始终裹着褪色的玄铁甲,破损的护心镜上还残留着暗红锈迹,每当起身,腰间残缺的剑穗便扫过空荡荡的剑鞘——那是被江东将领斩断的耻辱印记。当斥候带来孙策死讯,他猛然掀翻矮几,精美茶盏在青砖上炸成碎片,滚烫的茶水蜿蜒成河,仿佛重映当年战场上的血色。
\"父亲!这是天赐良机!\"陶应踉跄着扑向舆图,枯瘦的手指死死戳住建业城标记,\"儿愿领五万精兵,定要踏平江东!\"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眼中重燃疯狂的光火,全然不顾兄长陶商沉如水的脸色。
陶商缓缓起身,玄色锦袍上的金线暗纹随着动作流转,似江上翻涌的暗流。他按住腰间完好无损的长剑,声音冷得像彭城冬天的冰:\"二弟忘了吴郡之败?若不是当年及时撤兵,徐州军早成江东亡魂。\"他的目光扫过舆图上孙权新布的防线,\"这一年多的安宁,是用多少儿郎的命换来的。\"
陶应猛然扯下披风,破损的玄铁甲在烛火下泛着暗红锈迹,他指着陶商鼻尖,声音里裹着吴郡战场上的硝烟:“我亲自领兵征战在外,虽遭大败,可何时被江东吓破过胆?!”他胸口剧烈起伏,旧伤处的绷带似要渗出血来,“兄长稳坐徐州城,饮着暖酒、听着捷报,又怎知战场上的尸山血海、箭雨如蝗?!”
他突然抓起案上的青铜酒樽,狠狠砸向墙壁,碎片飞溅间,嘶哑的怒吼震得廊下铜铃乱颤:“如今孙策已死,大好良机摆在眼前,兄长却还在畏惧江东兵锋!何其可笑!何其懦弱!”他踉跄着逼近,眼底血丝密布,“你这缩在龟壳里的懦夫,当真不配姓陶!”
陶商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将被陶应掀翻的舆图重新抚平。陶谦望着次子染血的护腕与长子完好的锦袍,苍老的手掌重重拍在檀木书案上,震得青铜镇纸叮当作响:\"放肆!在你兄长面前,岂容你指手画脚?\"
陶应猛然转头,父亲鬓角新添的霜白刺得他眼眶发烫。自吴郡兵败归来,他在病榻上咳血半月,却再没等到父亲彻夜守在床前的身影。此刻陶谦望着陶商整理舆图的背影,眼神里分明是藏不住的信任。
\"父亲!\"陶应梗着脖子向前半步,甲胄碰撞声混着压抑的喘息,\"儿在江东九死一生,难道说错一句都不行?\"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结痂的箭伤,\"这道疤在我心口发疼,您当真看不见?\"
陶谦的指节捏得发白,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话来:\"先听你大哥分析。\"他别过脸不去看陶应通红的双眼,苍老的声音里裹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行军打仗,岂是凭着一腔血气?\"
陶商终于抬起头,指尖抚过舆图上孙权新筑的烽火台标记:\"二弟可知,孙权继位后已将江东防线增至三重?程普扼守柴桑,黄盖坐镇豫章,更有周瑜旧部暗伏各处......\"他的声音平稳如寒江,\"徐州经吴郡一役,府库空虚、兵甲未复,此时贸然出兵,正中孙权下怀。\"
陶应的拳头死死攥住腰间残剑,望着父亲微微颔首的动作,突然觉得刺史府的炭火都成了寒冰。原来在父亲眼里,那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大哥,才是执掌徐州的天选之人。
对于毗邻江东的诸侯而言,孙策之死或许会掀起一阵暗流。边境的势力平衡被打破,领土争端、战略布局都需重新考量,每一位野心家都在暗中盘算着如何从这场权力更迭中攫取利益。然而,在中原腹地,无论是心怀天下的曹操,坐拥冀州雄兵的袁绍,还是盘踞汉中的张鲁,江东掌舵者从孙策换成孙权,不过是地图上一个名字的更迭。他们深陷于逐鹿中原的旋涡,忙着整合势力、谋划征伐,对这些远在长江下游的变动,顶多投去一瞥漠然的目光。
在这些枭雄眼中,江东的新旧交替不过是棋盘上无关紧要的一步棋。他们各怀问鼎天下的野心——曹操志在荡平群雄、一统北方;袁绍图谋吞并四州、成就霸业;张鲁则固守汉中,试图在乱世中保全一方净土。孙策的英年早逝,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未来可能崛起的对手,省下几分应对的精力。
但当他们听闻那位曾以“小霸王”之名威震江东的少年将军骤然陨落时,心底仍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那个年纪轻轻承袭父志、仅用数年便横扫江东六郡的豪杰,曾如划破夜空的流星般耀眼夺目。他率领千余将士,以破竹之势席卷江东,让蛰伏的世家豪强俯首称臣,将孙氏的旗帜插遍江南沃土。可这份锋芒太过锐利,这份光芒太过璀璨,以至于命运也生出妒意,让他如流星般在最辉煌的时刻倏然消逝,只留下无数未竟的壮志与后人的叹息。
凛冽的朔风卷着长安城头的旌旗猎猎作响,腊月的霜雪尚未消融,一封来自江东的密函却如星火般点燃了未央宫的死寂。天子刘辩握着素绢的手指微微发颤,玄色绣金的龙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苍白的面庞上竟泛起久违的血色——这是自马超身死、西凉军举族复仇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燃起希望的火苗。
三个月前,他错估了西凉铁骑的战力,以为凭刘备麾下关张二将的武勇,辅以吕布的并州狼骑,足以在右扶风、左冯翊的黄土高原上筑起铜墙铁壁。然而马超的父亲马腾率领的复仇之师,裹挟着羌人部落的怒火与西凉健儿的悍勇,如汹涌的潮水般冲垮了汉军防线。八百里秦川烽烟蔽日,败报如雪片般飞入长安,就连素来不可一世的吕布,也在陈仓道上伤了两员大将,狼狈退守至灞水之畔。
未央宫的宫墙在马蹄声中震颤,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三公九卿们表面上恪守君臣之礼,私下里却频繁出入各个权臣府邸。就在天子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危急时刻,孙策暴毙的消息不啻为一剂强心针。那个占据江东、隐隐有争霸中原之势的“小霸王”突然殒命,意味着天下格局或将重新洗牌。若能借此良机稳住长安局势,说不定能寻得转机……想到此处,刘辩猛地握紧了案上的玉镇纸,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蟠龙柱上,恍惚间竟又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仪。
寒夜如墨,未央宫的飞檐上垂挂着冰棱,在摇曳的宫灯下泛着冷光。天子刘辩却全然不顾深冬的刺骨寒意,袍角翻飞间匆匆穿过九曲回廊,命内侍敲响景福殿的铜钟。钟声划破死寂,惊起檐下寒鸦,也惊醒了沉睡的长安城。
荀彧是第一个被传唤入宫的。这位素以沉稳着称的尚书令,此刻披着玄色大氅疾步而来,广袖间还沾着未及掸落的雪粒。紧接着,白发苍苍的太师王允拄着雕花象牙杖,由两名侍从搀扶着踏入殿门,浑浊的老眼因急促喘息泛起血丝。当刘备策马狂奔而至时,铠甲上的霜花尚未融化,腰间雌雄双股剑在宫灯下折射出幽冷的光。
刘辩手持密信立于丹墀之上,玄色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晃,眸中燃起灼灼光华。他猛地展开素绢,烛火映得字迹鲜红如血,声线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诸位且看!虽因错估西凉军力,我军暂处下风,连日来卿等殚精竭虑,朕皆看在眼中。然马超已死,只要守住这波攻势,西凉群龙无首,覆灭不过朝夕之事!\"
他疾步上前,袍角扫过青玉案几:\"而今江东孙策暴毙,更是天助我大汉!那江东小儿曾放言踏平长安为马超复仇,不过月余便命丧黄泉。他一死,江东必然内乱,再无力觊觎关中!\"说到此处,刘辩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殿内铜雀烛台嗡嗡作响,\"此消彼长之下,西凉贼军必人心惶惶。待朕平定西北,天下诸侯中,唯有袁绍尚敢螳臂当车。但以我大汉天威,覆灭他不过是迟早之事!\"
刘辩抬手抚过腰间象征皇权的玉珏,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中兴汉室,指日可待!待到那时,诸位皆是力挽狂澜的开国元勋,功绩必将永载史册!\"话音未落,他已激动得咳嗽起来,指节却仍死死攥着密信,仿佛握住了重铸大汉江山的钥匙。
荀彧率先整肃衣冠,广袖伏地行稽首大礼,声如洪钟道:\"陛下圣明!此乃天命垂青大汉,孙策之死、西凉势颓,皆陛下之功。臣愿效犬马之劳,定当辅佐陛下重铸高祖荣光!\"话音未落,他鬓角已沁出细密汗珠,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发颤——这乱世岂有天命之说,不过是弱肉强食的修罗场罢了。
王允颤巍巍拄着象牙杖起身,浑浊老眼泛起泪光:\"老臣侍奉三朝,今日终见中兴曙光!昔日董贼祸乱、诸侯割据,唯有陛下能挽狂澜于既倒。待天下平定,老臣纵死九泉,亦可含笑向先帝禀报了!\"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杖头螭纹,浑浊瞳孔深处却闪过一丝算计,暗忖计划是不是该进行了,如若等真的大汉中兴则晚矣。
刘备按剑长身而起,虎目含泪慨然道:\"备本织席贩履之辈,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今观陛下雄韬伟略,备愿率关张二弟为陛下前驱!待踏平袁绍、西进凉州,定当亲执长剑为陛下开道!\"
刘辩被三人恭维得满面涨红,踉跄着扶住蟠龙柱仰天大笑,冕旒撞得叮当作响:\"好!好!待朕一统山河,必裂土封疆,与卿等共享天下!\"他忽然抓起案上酒樽仰头饮尽,酒水顺着下颌滴落,在龙袍上晕开深色痕迹,\"守住这波西凉对长安的攻势,天下,终究是我刘氏的天下!\"癫狂的笑声穿透殿宇,惊得檐下守夜的宫娥浑身发抖,却无人敢道出这烈火烹油般的盛世,不过是虚妄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