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平太常伯府内殿里,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高宝藏斜倚在榻上,面前矮几上摆着几个空酒坛,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个斟满酒的青瓷杯,眼神浑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高句丽的江山毁在本王的手里,孤怎么对的起列祖列宗啊?”
他的妻子崔氏端着一碗醒酒汤,轻手轻脚走过去,柔声劝道:“夫君,别再喝了,伤身子。亡国都三年了,总该往前看些……”
“看什么看!”高宝藏猛地将酒杯往案上一掼,酒液溅了崔氏一身,他赤红着眼睛瞪向她,“国没了!我这个王成了阶下囚!你让孤看什么?看大唐的脸色过日子吗?”
崔氏被他吼得身子一颤,端着汤碗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强忍着委屈,低声道:“国虽亡,可命还在,妍儿还在大唐好好的。”
“妍儿?”高宝藏冷笑一声,挥手打翻了崔氏手里的汤碗,瓷碗落地摔得粉碎,“她早就成了人家的妃子!是大唐笼络我的棋子!”
“我高宝藏的女儿,竟要靠取悦仇敌苟活!”他越说越激动,扬手就要打下去。
崔氏下意识地闭上眼,可那巴掌终究没落在身上,只是带起一阵风。
她缓缓睁开已经患上白内障的眼睛,见高宝藏已经重新抓起酒坛往嘴里灌,只能默默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瓷片,眼泪无声地往下掉,顺着脸颊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家吏金忠钊连滚带爬的呼喊:“启禀大王,公主殿下回来了!”
金忠钊依然对王国之君的家主叫大王,足以见得他对故国和高氏家族的忠诚。
高宝藏喝酒的动作猛地一顿,握着酒坛的手僵在半空,酒液顺着坛口淌下来,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他愣愣地看向门口,喉结滚动了几下:“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回来了!”金忠钊跑进大殿,喘着粗气喊道,“沪上皇亲林浪自带着公主殿下,回娘家探亲了!”
“孤的女儿回来了!”高宝藏面露惊讶之色。
“妍儿……”崔氏猛地抬起头,眼泪瞬间涌得更凶,却不是伤心,而是狂喜。
她踉跄着站起身,不顾地上的狼藉,声音哽咽又颤抖:“我的宝贝妍儿真的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崔氏说着,抬手捂住嘴,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高宝藏却像是被“沪上皇”三个字烫到一般,猛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紧张地上前抓住金忠钊的胳膊,声音发紧:“沪上皇林浪?他亲自来了?带了多少兵马?可有……可有敌意?”
金忠钊被他抓得生疼,却还是连忙回道:“没见着兵马,就看到几辆马车上拉着公主殿下带回来的礼物,还有沪上皇林浪和一位随行的娘娘,看着……看着不像来寻事的……”
高宝藏眉头紧锁,手心里全是汗。
金忠钊看着崔氏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眼眶也红了,声音哽咽着劝道:“娘娘,您可不能再哭了啊!这三年来您日日以泪洗面,右眼都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要是再把这只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办啊!”
崔氏闻言猛地一怔,像是才想起这回事,慌忙抬手去揉眼睛,指尖触到干涩的眼角,又赶紧用帕子胡乱擦着泪,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对对对!妍儿回来是喜事,不能哭……”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眼眶通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掉。
“我的宝贝妍儿回来了,我得好好看看她,看她长多高了,是不是瘦了……”
崔氏攥着帕子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对金忠钊道:“快!你快去前院知会一声妍儿的兄嫂,就说妍儿回来了,让他们赶紧过来,咱们一家人接驾!”
金忠钊听后,抹了一把眼泪含笑答应,匆匆照办。
崔氏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虽然鬓发微乱,满脸泪痕,但却眉眼弯弯,嘴角上扬,那是对女儿压抑了三年的思念。
高宝藏因为喝得太多酒,身子有站不稳地晃了晃,崔氏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抓紧开妻子崔氏的手,急声道:“快!快扶孤去梳洗!不能让沪上皇看了笑话!”
高宝藏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内室走,脚步虽虚浮,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惊惧,有忐忑,还有一丝对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期待。
金忠钊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赶到前院,见高南福正坐在廊下擦拭一把锋利的长剑,其妻李氏在一旁缝补着旧衣,忙躬身道:“启禀殿下,娘娘,公主殿下回来了!”
李氏急忙放下针线,难掩激动地说道:“什么?是妍儿回来了吗?”
金忠钊如实回道:“是沪上皇林浪亲自送公主殿下回娘家探亲了,带了好几马车的礼物,还要一位陌生的娘娘随行。”
李氏听后眼眶泛红,“太好了,妍儿比三年前长高了吗?她是胖了瘦了?”
金忠钊含泪回道:“公主殿下比出阁时长高了不少,不过有些清瘦,但穿戴华贵,皮肤白皙,手指细嫩,应该是没在大唐受苦。”
李氏听闻,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子高淑妍并没在大唐受苦,脸上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高南福擦剑的手猛地一顿,抬眼看向金忠钊,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那惊讶便被浓重的戾气取代。
他“哐当”一声将长剑拍在案上,霍然起身,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脸上青筋暴起:“沪上皇林浪带了多少兵马?”
金忠钊回道:“姑爷并未带随从和兵马,应该没有敌意。”
高南福听后愤愤道:“他算什么高家的姑爷?他是让我们高句丽灭国的仇人,竟敢只身来此?”
“呃……”金忠钊被吓得弓着身子,不敢再说话。
高南福深吸了一口气后,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寒意:“好,该死的林浪来的正好!老天爷都给我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李氏听后,慌忙起身拉住高南福的衣袖,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发颤:“夫君,你、你要做什么?”
“妍儿多少年没回家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当哥的怎能在这时候惹事?”
高南福听后凶道:“你一个妇人懂什么?这是天赐的报仇机会。”
李氏眼圈泛红,急得快掉下泪来:“高句丽早就没了,复国无望啊!”
“夫君,咱们如今能安稳度日已是侥幸,你要是对沪上皇林浪动了手,别说咱们一家,怕是连妍儿都要被牵连!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糊涂?”高南福猛地甩开李氏的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咬牙切齿道,“我高氏的江山,就是被这个林浪带着唐兵毁了!”
“列祖列宗战死沙场换回来的江山,家国成了别人的版图,这笔血债,怎能不报?他今日独子送上门来,就是自投罗网!”高南福转身就要去摸案上的长剑。
李氏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哭道:“你杀了沪上皇林浪,咱们全家都得陪葬!我们的儿子怎么办?你就忍心让他也跟着你一起死?”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高南福头上,他动作一僵,脸上的杀气褪去几分,眼中闪过挣扎。
金忠钊在一旁也急道:“殿下,娘娘说得是!公主殿下回来是喜事,可不能闹成丧事啊!”
高南福胸口剧烈起伏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最终却狠狠一脚踹在廊柱上,低吼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李氏哭得浑身发抖,死死拽着高南福的衣袖不肯松手。
“夫君!你醒醒吧!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你难道忘了前两年那些试图复国的旧部,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你要是杀了沪上皇林浪,咱们高家上下几十口人,一个都活不成啊!”李氏也算是人间清醒。
高南福猛地闭紧眼,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像烈火烹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高南福本是高句丽堂堂储君,如今却成了寄人篱下的丧家犬,这一切的根源,不就出在林浪身上吗?
“江山易姓,灭国之仇不共戴天!”
高南福喃喃念出这两句话,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狠厉取代,那光芒像是淬了毒的冰棱,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一把甩开李氏的手,对着廊下候着的一名随从侍卫挥了挥手。
侍卫见状,立刻低眉顺眼地快步上前。
高南福走到廊柱后,背对着李氏,压低声音对侍卫耳语了几句,声音轻得像蛇吐信子。
侍卫听完,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地低声道:“殿、殿下,这……这恐怕不妥吧?”
“待会儿晚宴用膳,公主殿下定会陪沪上皇林浪一起饮酒,若是……若是在酒里下毒,万一祸及公主……”
“废什么话,让你照办就照办!出了事我担着!”高南福猛地回头,眼神凶狠如狼,声音冰冷,似乎一心只想报仇,根本不在乎妹妹高淑妍的死活。
侍卫被高南福眼中的狠戾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劝,连忙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罢,侍卫的脸上掠过一抹杀气,匆匆转身,脚步急促地往后院厨房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李氏站在原地,被吓得手脚冰凉,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南福转过身,脸上竟慢慢堆起狠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