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于伟正抛出了他的第一个体会,话语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在场的教育工作者和各县区领导们,脸上大多露出些微的思索,但更深层的,或许是一种习惯性的审慎。毕竟,在当下,无论是学校考评还是家长间的谈论,衡量一个班级、一所学校好坏的最直接、最硬核的标准,往往还是看尖子生考了多少分,有多少人上了重点线。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
我坐在那里,听着于书记的讲话,心里却是有另一番感触。于书记没有停留在表面的成绩数字上,而是深入到教育公平和质量的内涵,关注大多数普通学生的成长和出路,这确实显示了他对教育工作的深入思考和不同于寻常的思路格局。作为一市之首,能从这个角度切入问题,也让我感受到了与一把手之间的差距。
于伟正端起茶杯,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继续沉稳地说道:“同志们,谈完第一点体会,我现在再谈谈第二点想法。我们东原,究竟该怎么向‘教育强市’的目标迈进?”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当前,我们东原的教育资源,客观来讲,还处于一个比较分散、层次不高的状态。我说的高等教育这一块。个别县有师范中专,有广播学校,市里面呢,也有医专、农校和师范专科学校。这些学校,为地方培养人才做出了历史贡献,这一点必须肯定。但是,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这些学校的办学层次总体还比较低,教学质量、科研水平与省内一流院校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啊。”
他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紧迫感:“一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城市,没有一所能够在全省叫得响、有分量、有特色的高等院校,这是不正常的!这与我们东原的地位、与我们未来的发展需求是不相匹配的!”
“前几天,我和庆合同志在研究工作时,也重点谈到了这个问题。庆合同志很有远见,他明确指出,教育短板,特别是高水平高等教育资源的缺失,是我们东原当前面临的最大短板之一,严重制约着人才培养和长远发展。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清醒的,也是统一的。”
“所以,同志们,”于伟正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具凝聚力,“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也给大家吹吹风,通通气。市委、市政府经过初步酝酿,已经有了一个共识:下一步,要下决心筹建一所属于我们东原自己的、高起点、有特色的高等院校!”
他环视一周,仿佛预见到了其中的困难,语气依旧坚定:“当然,这件事牵涉面广,协调的部门、单位非常多,从规划、审批到土地、资金、师资,困难重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是!”他重重地强调,“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去谋划,不去推动,不去克服困难,那么,‘拥有东原人民自己的大学’这个梦想,就真的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因此,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积极行动起来,着手谋划,稳步推进!只有拥有了我们自己的高等院校,才能更好地培养留得住、用得上的人才,才能把更多高素质的人才留在东原、建设东原!”
于伟正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同志们,改革开放十几年了,未来还有几十年。各地区之间的发展差距,起初可能是区位、自然条件造成的,但越到后来,越是人才和科技的竞争!真正能够支撑一个城市长远发展、保持持久竞争力的,一定是人才!是创新能力!只有把人才牢牢吸引住、留下来,让高素质、高学历的人才愿意在东原扎根奋斗,我们东原才有可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嘛!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眼光一定要放长远,要有‘功成不必在我’的境界和‘功成必定有我’的担当,要往后看五十年、看五百年!”
谈完创办高等院校的宏大构想,于伟正的语气又回归到当下的具体工作:“同志们,第三点,就是要毫不松懈地抓好‘普九’巩固提高工作。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东原市的文盲率已经大幅下降,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也要看到,当前中小学生因家庭经济困难等原因辍学的现象还时有发生,刚才听汇报,一些地方的‘普九’巩固率仍然面临不小的压力。”
他表态明确而有力:“市委、市政府下一步将会持续加大在教育方面的投入!师资力量的补充培训、民办教师转正的历史遗留问题、学校各项基础设施的建设和改善……这些方面,都会有相应的政策支持和资金安排!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教育,关心广大教师,一定会努力将更多的优质资源向教育领域倾斜!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个原则,我们必须坚持!”
教育工作座谈会持续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内容充实,既有高屋建瓴的规划,也有针对具体问题的部署。会议结束时,市委秘书长郭志远做了简短的总结。
散会后,市教育局局长孔德文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正准备离开的于伟正身边,语气恭敬地低声请示:“于书记,晚上市局这边简单准备了个工作餐,您看……”
于伟正摆摆手,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德文同志,心意领了。一会儿还要去市人民医院新院区建设工地看看,时间安排比较紧。吃饭的事不重要,你们把会上的精神落实好最重要。”说完,他迈步向楼下走去。
孔德文连忙跟上,一直送到楼下车前。在楼梯上,伟正书记倒是和屈安军聊了起来,所有干部都跟在后面,显得很是熟络。
于伟正临上车前,转过身,用力握了握孔德文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老孔啊,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东原教育能不能做大做强,实现新的跨越,你们教育局责任重大,是关键的执行层。要拿出切实可行的举措来!”
孔德文立刻挺直腰板,语气郑重地表态:“请于书记放心!市教育局全体干部职工一定深刻领会、坚决落实您的讲话精神!特别是您刚才谈的三点体会和要求,我们将作为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教育工作的重点指示来抓,绝不辜负市委的信任和重托!”
于伟正对于这种表态早已习以为常,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我和其他几位县区的同志也站在一旁,准备目送于书记的车离开。
就在于伟正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我招了招手。我立刻小跑两步,来到他面前。
于伟正往旁边走了几步,远离了人群,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交代。他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朝阳啊,今天上午洪涛同志打电话到市委汇报,说你们东洪县那个抢劫杀人的案子,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嫌疑人也抓到了一个。这是好事,说明你们县公安局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这件事要一抓到底,办成铁案!社会治安是经济发展的基础,更是投资环境的硬指标,绝对不能含糊。”
我马上接口汇报:“是的,于书记。县公安局的田嘉明同志已经电话向我汇报了初步情况。请您放心,我回去后立刻亲自盯办,督促公安机关加大审讯和抓捕力度,务必将所有涉案人员缉拿归案,依法严惩,坚决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全力维护东洪县的社会治安稳定!”
于伟正点了点头,但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又背着手往前踱了几步,来到大院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杏树下站定。此时周围已没有其他人,他沉吟了片刻,语气变得更为深沉,仿佛在斟酌措辞:
“朝阳啊,还有件事……洪涛同志呢,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在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他还在摸索。但是啊,按照现在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大趋势来看,他这个年龄和学历背景,可以说……已经是“天花板’干部了。你和他搭班子,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注意搞好团结。”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你和洪涛同志之间,在一些具体工作问题上存在一些分歧,市委也有所了解。这很正常,一个班子里的同志,有不同看法可以讨论嘛。但是你年轻,潜力大,未来的路还长。大事要讲原则,守住底线;小事要讲风格,懂得包容和妥协。这其中度的把握,很考验一个干部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成熟度。和……嗯,和‘天花板’干部打交道,尤其需要讲究策略和方法。既要尊重老同志的经验,维护班子的团结和县委的权威,又要坚持原则,推动工作,这里面的平衡,你要好好揣摩。”
于伟正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既点明了丁洪涛的现实处境,也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蕴含着丰富的领导艺术和用人哲学。我认真听着,心里反复咀嚼着“天花板干部”这个词和于书记的提醒。
这时,于伟正的专车缓缓驶近,停在了杏树旁。秘书林雪快步上前,为他拉开车门。于伟正并没有立刻坐进去,而是又转身,特意走向站在不远处正在和市教育局同志话别的雷红英。他笑容满面地再次伸出手:“雷书记,再次恭喜二中取得的好成绩!还有啊,我刚才说的筹建高等院校的事,可不是开玩笑。我有一个初步设想,等学院真的办起来了,想请你这位管理能手出山,担任副校长,主管行政和后勤这一摊子,这可是个需要精打细算、又能协调各方的重任啊!”
雷红英显然有些意外,连忙笑着摆手:“于书记,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点学历和水平,能在二中勉强应付就已经战战兢兢了,哪敢担此重任?高等院校的校长,那可是需要高学历、高水平的专家才行!”
于伟正哈哈一笑:“红英同志就是太谦虚!有能力的人才会谦虚嘛!我看中的就是你丰富的基层管理经验和协调能力!这事啊,我先这么想着,到时候再议!”虽然作为市委书记,他深知组织纪律,不能随意封官许愿,但他在这种公开场合,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表达对雷红英的赏识和未来可能的工作安排,还是让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他对雷红英非同一般的重视和亲近。
我心里明白,于书记此举,用意颇深。一方面确实是肯定雷红英的工作能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在间接回应社会上关于前市长齐永林调离的一些猜测和传言。如此公开地、热情地关照齐永林的前妻,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市委对齐永林是关怀的,对其家属是照顾的,那些不必要的猜测可以休矣。我不禁暗叹,于伟正书记考虑问题确实周全细致,手腕老练,值得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于伟正上车后,还特意降下车窗,微笑着向送行的人群挥了挥手。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市教育局大院,朝着市人民医院新院区的方向驶去。
望着远去的车队,我站在原地,心里反复琢磨着“天花板干部”这个说法。所谓“天花板干部”,就是在现行的干部政策和个人条件限制下,在政治仕途上已经基本没有上升空间,现任职务很可能就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站了。在体制内,职位起点低一些,平台暂时小一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到了尽头,失去了向上的动力和希望。于书记特意点出这一点,是在提醒我,要深刻理解丁洪涛当前的心态和可能的行为逻辑,从而更好地把握与他共事的分寸和火候。
市教育局相对于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这些实权部门,确实算不上强势单位,手里既没有庞大的资金流,也没有重要的审批权。因此,平时各县的党政主要领导,除非分管教育或者有特殊事项,一般难得专门来向教育局领导汇报工作。
我和副县长马立新这次来,是提前就和市教育局局长孔德文约好的,主要是汇报东洪县今年高考取得较好成绩的情况,并就一些教育项目资金申请事宜进行沟通。看着市领导离开后,我们便与市教育局的相关领导举行了了一个小范围的座谈交流会。
散会时,已是下午五点钟。晚上,晓阳早已和柳如红约好,两家人一起吃饭。地点就定在谢白山的那家东北菜馆。自从市委书记于伟正偶然去过一次后,这家店的生意越发红火。
七点钟,我和晓阳,还有柳如红,都已经在包间里坐定了。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还不见郑红旗的身影。柳如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晓阳说:“晓阳,嫂子啊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红旗他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电话也打不通。要不……咱们先吃?别等他了,让孩子也饿着。”
晓阳笑着摇摇头:“如红嫂子,您这话说的,红旗市长现在是领导,工作忙是正常的。我们等等是应该的。再说了,以前红旗书记在平安县当书记您是她的的领导,现在红旗书记是市领导,可是您的领导了,领导没来,咱们可不敢吃啊。”
柳如红叹了口气:“唉,晓阳你就是太讲究礼数了。我是觉得老郑最近真是忙得脚不沾地,说是要去省里争取一个什么药厂的大项目,天天晚上到家还在不停地打电话联系,真是辛苦。”
我听到“药厂项目”,心里一动,立刻问道:“哦?药厂的项目?省里的药厂?什么情况?”
柳如红脸上露出一丝探询的神色,反问道:“怎么?朝阳,你还不知道吗?省里最大的省制药厂,打算在东原设一个规模很大的生产基地。听说投资额非常大呢!”她顿了顿,看了看我和晓阳有些疑惑的表情,继续说道,“晓阳之前不是说,市里面有意把这个项目放在平安县,算是灾后重建的扶持项目吗?”
柳如红轻轻“啧”了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哎呀,我看啊,这事未必。省制药厂的领导们想的是把分厂建在东原,具体落户哪个县,恐怕还要看各县给出的条件和诚意呢。”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内部消息的神秘感,“这事啊,是齐永林从省城给红旗打的电话。省制药厂的一把手,据说是永林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呢!有这层关系在,永林肯定还是想尽力把这个项目争取到曹河县去。毕竟永林也知道,现在曹河县的几家老国有企业经营都很困难,急需大项目拉动。”
接着,柳如红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家长里短的八卦味道:“我听说啊,为了这个项目,平安县的孙友福书记还有点不高兴呢。”
晓阳闻言,接口道,语气显得比较超脱:“哎呀,其实对市里面来讲,这家企业不管最终落户平安县还是曹河县,反正都是在东原的地面上,都能带动就业和税收。具体落在哪个县,我看最终可能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我心里快速盘算着。省制药厂是省属骨干企业,级别高,效益在全省国企里一直名列前茅。如果这样一个大项目能落户东洪县,对东洪的工业基础、税收增长、就业拉动,都将起到巨大的、甚至是里程碑式的推动作用。东洪县太需要这样的龙头企业了!
我不由得笑着说道:“我们东洪县目前最缺的就是这种能带动全局的骨干型企业啊!要是能来我们东洪,那真是求之不得。”
柳如红马上笑着打断我,语气半真半假:“晓阳,你看你们家朝阳,野心不小嘛!东洪县也要来竞争?这可不行哦!现在平安县和曹河县都已经较上劲了,老郑为了这事正头疼呢!你们东洪县再插一脚,那不是更乱套了?”
正说笑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郑红旗的秘书蒋笑笑率先进来,为后面的人拉开房门。郑红旗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色短袖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带些许疲惫但精神尚可地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声音洪亮地说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久等了!今天被你们东洪那个宝贝孙向东,在我办公室整整汇报了两个多小时的工作!哎呀,听得我头都大了!”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对我和晓阳说:“都站着干嘛?坐,坐!晓阳,你也坐!”我和晓阳都曾在郑红旗担任平安县委书记时给他做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彼此非常熟悉,郑红旗对他们就像自家人一样,丝毫不讲客套。
郑红旗坐下后,对蒋笑笑说:“笑笑,去催一下菜,肚子真饿了。”
晓阳关切地说:“书记,您胃不好,饮食一定要按时。”
蒋笑笑性格活泼,笑着接话:“书记,今天您这是家庭聚会,我就不在这儿当电灯泡啦!我先去后厨看看。”她和林雪那种干练利落的风格不同,自带三分甜美的亲和力。
还没等蒋笑笑去催,老板谢白山已经亲自端着大大的木质托盘进来了,上面是几道招牌菜:一大份色泽金黄的锅包肉、一盘酱香浓郁的酱大骨、还有一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小鸡炖蘑菇。
郑红旗拿起筷子,在桌面上轻轻顿了顿,让两根筷子对齐,然后便夹起一大块鸡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嗯!饿了吃起来就是香!这鸡炖得火候到位,软烂入味!”他连着吃了两块鸡肉,才放下筷子。
看到我和晓阳还看着他,他笑着说道:“都动筷子啊,别光看我吃。晓阳,你们大嫂现在还在市里搞货运站吗?还养不养鸡了?”
晓阳回答:“书记,大嫂现在一心扑在货运站上,实在忙不过来,养鸡的事早停了。现在家里吃的鸡,大多是朝阳他二婶在老家农村散养的。”
郑红旗点点头,感慨道:“农民有土地,就是最大的财富和依靠啊。种地之余,搞点养殖,种点蔬菜瓜果,都能变成钱,增加收入。”
我拿起桌上“高粱红”五年陈酿,给郑红旗面前的杯子斟满,然后双手递了过去。郑红旗书记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他用手指轻轻转动着杯脚,目光落在清澈的酒液上,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余地:“朝阳啊,今天这酒,我就喝一两,点到为止。剩下的,你和晓阳你们俩多分担点。”
晓阳闻言,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红旗书记,您这可真是开玩笑啦!我这点酒量,哪敢在您面前端杯子?我以茶代酒,陪您和朝阳说说话就好。”
郑红旗拿起筷子,在空中虚点了一下,语气带着长辈般的熟稔和不容置疑:“晓阳啊,你就别跟我这儿谦虚了!你的酒量我心里还没数吗?当年在平安县委招待所,你可是……”他话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中的典故不言自明。
这时,老板谢白山又端着一盘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羊腰子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桌子中央:“红旗书记,尝尝这个,咱店的特色,刚烤好的,趁热吃。”
柳如红很快拿起一串,递到郑红旗手里,语气带着关切:“红旗,于书记上次来都说这羊腰好,你多吃两串,补补身子。”
郑红旗接过羊腰,看了自己爱人一眼,表情有些复杂,似乎对这种公开的“关怀”既受用又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低头啃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点头赞道:“嗯,火候确实不错,外焦里嫩,没膻味。”
吃完一口羊腰,他放下签子,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这才将话题引回工作,语气中带着点无奈和调侃:“朝阳啊,那个孙向东。”他摇摇头,“这小子,本事是有的,高粱红这套工艺,离了他还真玩不转。可他这心思啊,我看有点活络过头了。今天跑到我办公室,除了汇报酒厂试生产准备情况,一口气提了十几个要求!要政策扶持、要贷款额度、要人员编制这些都还算分内之事,可他居然张口就要县里给他配一辆皇冠轿车!说是出去谈业务、见客户有面子,好开展工作。”
我静静地听着,适时插话道:“红旗书记,孙向东这个人吧,祖传的技术啊,是咱们高粱红酒的灵魂人物。但他以前就是干工程师,没真正独当一面掌管过这么大一个企业。这次曹河酒厂重组,把他推到这个位置,可能有点急于证明自己,心态上还不太稳,经验上确实有些不足,考虑问题不够周全。”
郑红旗摆摆手,语气倒没有太多责备,更像是一种包容下的抱怨:“唉,算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年轻人,想干事,想出成绩,心情可以理解。他提的那些要求,有些确实过分了点,我已经让分管县长去把关了,该否的否,该压的压。但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微的期待,“只要他真能把高粱红酒给我搞起来,尽快投产,打开市场,产生效益,这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我这个当书记的,也能替他扛一扛,包容一下。说到底,曹河酒厂再转,曹河国有企业的稳定工作就好做一些啊!”
他拿起酒瓶,给自己杯子里象征性地又添了一点点,然后举杯示意我和晓阳:“下个月,最晚下个月,咱们曹河县的高粱红酒必须正式投产!来,为了这个,碰一个!”
我们都举杯相迎。郑红旗果然只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杯子。他的肠胃一直不太好,这是老毛病了,所以平时饮食酒水都极为克制。
这顿饭吃得简单而高效,主要是郑红旗在说,我们在听,偶尔回应几句。饭桌上的话题围绕着曹河县的工作、孙向东的管理问题以及一些过往的人事变迁,气氛既正式又带着老上下级之间的熟稔。
吃完饭,时间刚过八点。郑红旗看了看手表,提议道:“时间还早,东关体育场不是新落成了吗?听说里面乒乓球台不错,去活动活动?老坐着,腰背都不舒服了。”
我和晓阳自然没有异议。郑红旗有打乒乓球的爱好,这是他工作之余不多的锻炼和放松方式。于是,一行人便离开餐馆,步行前往不远处的东关体育场。
晚上的体育场灯火通明,不少群众在此健身活动。我们找到了乒乓球台,郑红旗兴致很高,脱下外套,和我轮番上阵打了几个回合。他打球和他工作一样,认真专注,虽然技术算不上顶尖,但每一板都打得很投入。晓阳和柳如红则在一旁观看,偶尔聊上几句。
运动之后,身上出了些微汗,晚风一吹,倒也舒畅。大约九点半左右,大家便各自散去。
回到家里,晓阳先去洗漱。我靠在沙发上,脑海里还在反复琢磨今天下午于伟正书记提到的关于丁洪涛是“天花板干部”的那番话,以及晚饭时郑红旗无意中透露的关于省制药厂项目可能存在变数的信息。
晓阳擦着头发出来,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坐到我身边,问道:“洗澡去三傻子!”
我点点头,把于书记关于“天花板干部”的论述,以及其中蕴含的提醒和告诫,详细地跟晓阳复述了一遍。
晓阳听完,沉吟了片刻,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于书记这话,点得很透啊。所谓‘天花板干部’,就是说丁书记在这个位置上,上升的空间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他现在做的,很大程度上是在为退休前的待遇、人脉以及退休后的安排做铺垫和打算了。和这样的领导搭班子,最是考验你的政治智慧和处事分寸。”
晓阳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关切和提醒:“你和他斗,无论输赢,对你都没好处。斗输了,是你能力不足,或者不尊重老同志;斗赢了,别人会说你欺负老领导,不留情面,胜之不武。怎么都是你吃亏。”
我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有些无奈地说:“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要处处忍让,事事顺从?那东洪县的工作还怎么开展?有些原则问题,总不能也妥协吧?”
晓阳摇摇头:“那倒也不是一味忍让。而是要更加讲究策略和方法。你要试着去理解他这个阶段领导干部的心态和需求。他到了这个年龄,这个位置,追求的东西可能和年轻时不一样了。不再是单纯的政绩,可能更看重实际的利益、安稳的过渡。你要慢慢观察,摸清楚他到底最看重什么,然后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合作方式和边界。硬顶肯定不行,但无原则的退让更不行。”
我躺在沙发上,用手揉了揉眉心:“都到这个年纪和位置了,还能追求什么呢?无非是求个平稳落地,晚年安稳吧。”
晓阳轻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追求什么?追求的可多了!资源总是稀缺的,而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手里掌握着资源分配权,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来投其所好,满足他的各种欲望。”
晓阳说着,靠近我身边,轻轻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种舒适的表情:“一身汗味,快去洗洗。”
我故意躺着不动,说道:“你答应帮我一个忙,我就去。不然我不洗澡。”
晓阳故作生气,在我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好啊,三傻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了?”
我笑着坐起来,认真地说:“我是说正经的。省制药厂这个项目,机会难得,对我们东洪县太重要了!光靠我自己去争取,力度恐怕不够。你得帮我想想办法,从侧面协调一下。”
晓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你真要下场去竞争?这可不仅仅是商业竞争,背后牵扯到区县关系,甚至可能影响到你和红旗书记、还有平安县友福书记的关系。为了一个项目,值得吗?”
我的语气坚定起来:“值得!东洪县工业基础太薄弱了,太需要这样一个投资规模大、带动效应强的龙头项目了!这对我们增加财政收入、带动就业,意义太重大!这是原则问题,关乎东洪县的发展大局和群众利益,我必须争!”
晓阳看着我坚定的神色,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心:“这个,先洗澡看表现吧。你努力我肯定也尽力嘛。”
我见晓阳松口,心情顿时轻松不少,站起身笑道:“羊腰子,咱不能白吃啊。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天。上午刚上班不久,城关镇党委书记向建民和镇长朱峰两人就一起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朱峰脸上带着些为难的神色,汇报道:“县长,我们来跟您汇报个事。市里那个富丽公司,就是搞卡拉oK的陈丽甄陈总,又来找我们谈了。他们想在咱们城关镇投资搞个大型的卡拉oK,看中了镇东头那块闲置地皮。但他们提出的条件挺高,要求享受招商引资最优惠的税收减免政策,还要我们在土地价格上给予最大优惠。可他们这项目到底能产生多少税收、带动多少就业,现在都还是纸上谈兵,我们心里没底,这优惠政策该怎么给,给到什么程度,实在不好把握啊。”
我听到“陈丽甄”这个名字,一时没太想起来是谁,面露疑惑。
向建民见状,连忙在一旁提醒道:“县长,就是上次……丁书记好交代的,说市里有个朋友想来投资,让我们按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酌情关照一下的那家企业。”
我立刻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丁洪涛确实提过一下,当时没太当回事。看来,这个陈丽甄和丁洪涛的关系不一般。
我沉吟了一下,问道:“卡拉oK这种娱乐场所,现在在省城和曹河县那边确实挺火,咱们东洪县目前还真没有像样的。他们计划投资规模多大?预计能带来多少就业?”
朱峰回答:“他们计划投资额倒是不小,说是要建成东原市最高档的卡拉oK。能带来的直接就业,初步估计大概三五十人吧。主要是服务人员。”
我点点头:“既然是来投资的,原则上我们都要欢迎。东洪县第三产业确实需要加快发展。这样吧,你们先和他们深入谈一谈,摸清他们的真实投资意愿和实力。土地价格可以参照同类地块的基准地价,结合投资强度和未来税收贡献预期,给予适当的优惠。税收减免政策必须严格按县里规定的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来,不能突破底线。既要把项目引进来,也要确保县里不吃亏。既然是丁书记关照过的,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倾斜,但具体操作上,你们要把好关,把情况摸透,及时向我汇报。”
向建民和朱峰领命而去。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心里想着,这个陈丽甄,看来能量不小,能让丁洪涛亲自打招呼。处理完几件日常公务后,我心里始终惦记着省制药厂项目的事。想了想,还是拿起电话,直接拨通了张叔的办公室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张叔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张叔,是我,朝阳。”我开门见山,语气带着点晚辈的随意和不满,“张叔,您的胳膊肘子这回可不能往外拐啊!省制药厂这么大的项目,落户东原,这是多好的事!可您怎么光想着平安县和曹河县,就不考虑考虑我们东洪县呢?我们东洪也需要这样的大项目拉动啊!”
电话那头,张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好小子!鼻子够灵的!这么快就闻到味儿了?不过朝阳啊,这事你可能有所不知。省制药厂这个项目,带有一定的帮扶性质。市里考虑到平安县这次受灾严重,经济损失大,有意把这个项目作为灾后重建的重点扶持项目放在平安县。这是初步意向,关键还是要看省制药厂啊,市里主要是配合和执行。”
我立刻反驳道:“张叔,意向归意向,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企业自身。他们肯定要考察投资环境、配套条件、政府效率等等。就算市里有意向,其他县区难道就不能公平竞争了吗?我听说,曹河县也在积极争取呢!”
张叔的语气略显诧异:“哦?曹河县也在争?登峰副市长在具体负责对接,他没跟我提还有其他县在竞争啊。”张叔语气带着点调侃,“你小子,消息这么灵通。”
我趁势说道:“张叔,不是我消息灵通,是这事关乎东洪发展大局,我不得不上心啊!您想想,我们东洪县工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来源单一,太需要这样一个科技含量高、带动能力强的龙头项目了!这对我们调整产业结构、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意义非同一般!市里面不能光想着平衡,也得考虑哪里最需要、哪里最能发挥项目的最大效益吧?我认为,我们东洪县的条件也很不错,土地、劳动力资源都丰富,服务效率也在不断提升……”
张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朝阳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东洪县的发展,市委市政府也一直很关注。你们东洪县如果真想竞争,必须拿出足够有吸引力的条件和诚意,并且要严格遵守市里制定的招商引资统一规则,绝对不能搞恶性竞争,互相拆台,更不能突破政策底线搞私下许诺!这是原则!”
我马上保证:“张叔,您放心!我们肯定是在市里定的规则框架内公平竞争!绝不会让您为难。我们只是希望市里能给我们一个公平参与竞争的机会,不要事先就把我们排除在外。最终项目花落谁家,让省制药厂的领导们自己考察决定。”
张叔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硬拦着。但是朝阳,有一点你要清楚,即使你们参与竞争,面临的难度也非常大。平安县有灾后重建的政策优势,曹河县……我不说你也清楚。你们东洪县有什么独特优势,要好好梳理一下。”
“谢谢张叔!有您这句话就行!优势我们会全力挖掘和展示的!”我连忙道谢。
又聊了几句闲话,张叔忽然说道:“对了,朝阳,晚上要是没事,到家里来吃顿饭吧。学武部长马上要去东海市工作了,晚上在家给他饯个行。”
我立刻关心地问道:“学武部长高升,这是大喜事嘛!张叔,那您打听没打听,下一步谁来接任市委组织部长?还有,副书记的人选定了吗?”
张叔压低了些声音:“市委副书记的人选,听说省委有意从东宁市交流一位干部过来。至于组织部长……现在学武人还在任上,接替人选省里还没最终定,有几个考察对象,情况比较复杂。好了,电话里不多说了,晚上见面再细聊吧。”
挂了电话,我心情有些复杂。从东宁市交流一个副书记过来,这意味着东原市委班子的格局又将发生新的变化。如果张叔再调省里,学武部长也离开,那么东原市常委班子里的“平安系”干部力量将大大削弱,未来的工作局面可能会更加复杂。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倒不是因为没有了依靠,而是习惯了有张叔和老一辈的日子。
正思考着,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副市长李叔的声音:“朝阳啊,防汛救灾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你也能稍微松口气了吧?”
我笑着回应:“是啊,李叔,压力小多了。您最近也挺辛苦。”
李叔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凝重:“松口气是好事,但我打电话是给你通报个情况。是这样,关于东投集团齐江海遇害案,技术部门在那两辆被枪击的桑塔纳轿车的玻璃上,提取到的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
我心里一紧,立刻追问:“哦?有结果了?是以前有案底的人干的?”
李叔的声音低沉下来:“那倒不是。而是……朝阳啊,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红旗书记的办公室里,有人放过三颗子弹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