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丝线在织梦者指间流淌,泛着幽微的、星辰将熄未熄的冷光。他坐在虚空与现实的罅隙里,身下是无形的纺车,面前是铺展到时间尽头的经纬。每一根经线,是一个沉睡生灵的呼吸;每一根纬线,是他们心底最深处未经涂染的欲望或恐惧。他的工作亘古未变:挑选合适的丝缕,编织成梦,然后轻轻披覆在那些沉睡的灵魂之上。
美梦的丝线是金色的,温暖柔韧,带着蜂蜜与夏日阳光的甜香。噩梦的丝线则是深紫近黑,冰冷黏腻,渗出铁锈与陈年灰尘的气味。他曾是此道的大师,能编织出令神灵都沉醉不愿醒的华美幻境,也能炮制出让最勇敢的英雄在无声中崩溃的绝望梦魇。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神”这个称谓所连带的责任、荣耀与束缚,已像褪色的星辰,只在他近乎永恒的漫长生命里留下模糊的刻痕。
他是最后一位了。其他的,那些司掌雷霆、生命、海洋、大地的,那些曾与他一同在云端俯瞰、在祭坛聆听赞歌的,都已如烟消散,或是沉入连梦都无法抵达的永恒寂静。原因,织梦者比谁都清楚。每一次他指尖流泻出一个瑰丽的梦,每当一个凡人在梦中欢笑、拥有、翱翔,醒来时那份极致的餍足与虚幻映照进现实的贫瘠,现实的某一部分——也许是窗外一株野花的生机,也许是邻里间一句真诚的问候,也许是耕种者手臂里一份微薄却踏实的气力——便会悄然枯萎、剥落、失去光泽。美梦是现实的赊账,以未来的凋零为息。噩梦则相反,它粗粝、痛苦,却能像砥石,磨砺灵魂,让醒来的双眼更用力地抓住真实的光,哪怕那光微弱。但谁愿意主动吞咽苦药呢?尤其是当甜美的毒酒唾手可得时。
于是,千年万年,他织着越来越绚烂的梦,现实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寸一寸失去颜色,走向无声的荒芜。他并非无知无觉,只是那凋零缓慢而沉默,而编织本身,已成为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一种改不掉的本能,一种温柔的残忍。他见过无数梦境,明亮的、灰暗的、狂乱的、宁静的,从未有过一个梦,像她的那样。
那是一片绝对的、密不透风的黑。不是夜幕降临后的黑,不是闭上眼睛的黑,而是丧失了“光”这一概念本身的、纯粹虚无的黑。织梦者第一次将神识探入时,几乎以为自己触碰到了永恒的寂灭,或是某种不存在的虚空。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触感,只有黑。一种沉重、均匀、无边无际的黑,压迫着每一个试图感知它的念头。
这是那个盲女的梦。她住在山脚下快要荒弃的村落边缘,一间低矮的石屋里,每日靠着触摸辨认草药,为人缓解些微病痛换取口粮。现实里,她的世界是混沌的灰与模糊的影,是指尖的粗糙触感和鼻端的苦涩药气。而在梦里,连那点可怜的灰与影都消失了,只有黑。
织梦者感到一种奇异的不适,随后是好奇。他试图投入一缕最轻柔的金色丝线,那能催生关于光、关于色彩、关于飞翔的最基础感觉。丝线没入黑暗,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便消失了,如同水滴落入沙漠。他又试了噩梦的深紫丝线,关于坠落、关于窒息的恐惧。同样,石沉大海。那黑暗吞噬一切,无论是希望的馈赠,还是绝望的投递。它只是一个存在,坚固、完整、不容侵入。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空白”。这空白本身,构成了一个最奇特、也最稳定的梦。他无法为她编织,只能观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她的梦里永远是那亘古不变的黑。然而,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心,织梦者渐渐感受到一点极其微弱的东西。不是光,不是形,甚至不是确切的感觉,而是一种……倾向,一种执拗的、向内的“注视”。她似乎在用全部的存在,去“看”这黑暗本身,去确认这虚无的质地。在这注视下,那绝对的黑暗,竟隐隐透出一种异样的“饱满”。
更让织梦者困惑的是现实。盲女的小石屋外,有一小块被她精心摸索着照料、其他村民认为毫无用处的泥地。以往,他神识扫过,那里和整个枯萎的世界一样,只有灰败。但自从他开始注意她的黑暗梦境,那泥地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凋零气息的萌动。起初他以为是错觉,是永恒编织带来的疲惫幻象。可那点萌动,竟然一日比一日清晰,虽然缓慢得几乎无法察觉。
他开始更频繁地“看”她,不再局限于梦境。他看她摸索着走路,指尖划过粗糙的墙垣;看她侧耳倾听风声雨声,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看她捣药时,嘴角偶尔泛起一丝近乎微笑的弧度,当她辨出某种药材准确的气味时。她活得认真,甚至可说是郑重,对待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像在举行某种寂静的仪式。她的现实,贫瘠却有着奇异的韧性,与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梦境,形成一种矛盾的统一。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水滴,骤然落入织梦者沉寂的心湖:难道正是因为这绝对黑暗的、永不餍足的梦,这拒绝一切虚幻慰藉的梦,反而成了现实最后一点生机的锚点?美梦吮吸现实的活力,而她这“无梦之梦”,是否在以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为现实保留着最本真、最原初的一丝力量?
这个猜想让他指尖的星光丝线为之颤抖。他暂停了手中正在编织的一个盛大美梦——那本该送给一个即将在绝望中死去的诗人,让他在最后的意识里翱翔于不存在的神国。他任由诗人的生命气息在单调痛苦的现实里逐渐微弱,第一次,将全部的心神投注在那个山脚的石屋,投注在那片黑暗与那点萌动之间。
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违反他所有神性本能、甚至违反现存世界逻辑的决定。他不再试图向她的梦境投射任何丝线,无论是金是紫。相反,他开始做一个极其危险、从未有神尝试过的举动: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神识,最本质的、不带任何编织意图的感知,如同最纤细的根须,缓缓探入她梦境边缘那绝对的黑暗。
没有抵抗,没有融合。他的感知一进入,就像被那黑暗同化、稀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不是匮乏的空,而是容纳了一切的“空”。在这里,没有幻象的遮蔽,没有欲望的折射,只有存在本身那粗糙、质朴、未经修饰的基底。他“看”到了恐惧,但那恐惧是清晰的,如同冰冷的石头;他“感”到了孤独,但那孤独是结实的,如同承重的梁木。没有美梦的粉饰,也没有噩梦的扭曲,一切情感到最后都沉淀为一种单纯的“知晓”。知晓黑暗,知晓局限,知晓自身。
就在他的神识即将被这无边的“空”彻底消融、感到一种近乎解体的大恐怖时,在那黑暗的最深处,那盲女意识凝聚的“焦点”处,他触到了一点东西。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粒“种子”。
一粒无法用任何世间颜色形容、无法用任何已知感觉描述的“种子”。它并非实体,更像一个概念,一个纯粹的可能性,蜷缩在绝对黑暗与绝对意识交汇的奇点。它微小到近乎虚无,却又重到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褪色前的全部重量。
就在织梦者的神识触碰到这种子的刹那——
石屋外,那块一直被盲女摸索照料的泥地里,一点稚嫩到不可思议的绿意,顶开了板结的灰色土壤。紧接着,一枚纤细的、颤抖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叶子。那叶子不是衰败世界的灰绿,而是一种莹润的、内敛的,仿佛将逝星光最后凝结的淡银色。然后,在嫩芽的顶端,一个鼓胀的、珍珠色的蓓蕾迅速成形,在现实世界沉闷的空气中,极其轻微,又极其清晰地,“啵”一声,绽放了。
那是一朵花。花瓣薄如初凝的晨雾,边缘流淌着梦影般的微光,颜色是渐变的,从蕊心近乎透明的白,到瓣尖一抹恍惚的、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淡金。它没有香气,或者说,它的香气是“寂静”本身。它立在枯萎的世界里,像一个温柔的奇迹,一个不可能的证据。
盲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停下手中的药杵,慢慢转过头,“望”向屋外的方向。她空洞的眼眶对着那朵花,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看见”了什么的怔忡。她慢慢站起身,摸索着走到门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盲人特有的谨慎与敏感,向前探去。
她的指尖,碰到了那微凉、柔软、颤巍巍的花瓣。
一瞬间,织梦者从她的黑暗梦境中“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声音,是直接响彻在意识深处的、万物初生时的嗡鸣。伴随着这嗡鸣,那绝对的黑暗,第一次发生了变化。并非出现了光,而是在那黑暗的“画布”上,骤然“绽开”了一朵花。一朵完全由更深的“黑”、更具实感的“存在”勾勒出的花,轮廓清晰,枝叶舒展,每一丝纹理都蕴含着方才指尖触碰到的、那真实无虚的微凉与柔软。
现实之花与梦境之影,在这一刻,透过盲女的指尖与意识,完成了第一次沉默的交汇。
织梦者收回了神识,感到一种贯穿神魄的疲惫与震荡。他低头看着自己惯于编织的双手,指尖那星辰的冷光似乎黯淡了些许,却又有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沉淀下来。他再看向世间,那无形的、蔓延的凋零并未停止,世界的呼吸依旧微弱。但在那山脚一隅,石屋之外,一朵真实的花,正从曾被所有美梦遗弃、也被所有噩梦忽略的绝对黑暗里,汲取着养分,静静绽放。
他长久地凝视着那朵花,凝视着花旁盲女那终于不再是一片空茫、而是映出了某种内在“形象”的脸庞。夜风吹过,银色花瓣上的微光轻轻晃动,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无人能懂、却足以撼动寂灭长夜的开端。
虚空中的无形纺车,第一次,彻底停止了转动。经纬仍在,丝线仍存,但织梦者的手,悬在了半空。他在等待,或者说,他在学习,学习如何不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