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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已轻如蝉蜕,三日即空。人们用冰冷的晶板刻下琐事,再于第四日的晨曦中茫然抹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目之所及,皆是崭新又陈旧的面孔,问候如空谷回音,昨日深情,今日陌路。唯有我,埃拉,沉陷于记忆的深海,旧日之锚沉重拖坠着我。我仍记得橡树年轮里藏匿的故事,记得风铃草低语的歌谣,更记得父亲弥留之际紧攥我手时眼中那抹凝固的、对苍穹之上某位神只的渴盼微光。

然而,那深植于我灵魂深处的印记,那些被遗忘的古老名字与神圣轮廓,亦在如沙漏般无情地流逝。惶恐如同冰冷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我窒息。难道终有一日,我也会如世人般,将父亲最后的凝望也弃置在虚无的荒漠?

那日,城中最后的老橡树被伐倒,它的年轮被无知的人们当作新奇图案制成桌面。我奔至那片狼藉的树坑,悲愤欲绝,手指深陷进冰冷的泥土。指尖猛地触碰到某种异样——坚硬、光滑,绝非泥土或树根。我发疯般刨开泥污,显露之物令我血液几乎凝固:一艘小舟,通体似某种幽暗的星辰碎片锻造,冰冷沉寂,表面布满奇异的蚀刻纹路,如同凝固的星河轨迹。舟身中央,赫然嵌着一方凹槽,形状竟酷似人类搏动的心脏。一个古老得如同世界胎动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刺入我的意识——**星槎**!这失落神代的遗物,竟藏于老橡树盘根错节的庇护之下!父亲临终前那望向虚空的渴盼眼神,瞬间有了沉重如山的注脚。

我颤抖着指尖,轻轻抚过星槎冰冷蚀刻的表面。当指尖掠过那心脏般的凹槽时,沉寂万古的星槎骤然嗡鸣!幽蓝的光芒自那些蚀刻的星河纹路中流淌而出,瞬间点亮了坑底。光芒交织升腾,竟在虚空中投射出一幅古老卷轴般的图景:一片浩瀚无垠的灰暗之海,死寂如墓,海面之上,唯有腐朽的船骸与破碎的星辰残片无声沉浮。图景尽头,海天相接的混沌迷雾中,隐约透出倾颓巨柱的轮廓与断裂穹顶的阴影——一片被遗忘彻底埋葬的神域废墟。一个意念,非声非语,却如烙印般灼烫着我的灵魂:“以心为引,燃念为薪,渡此遗忘之海……”

星槎在我身下发出低沉的共鸣,仿佛一头蛰伏万古的巨兽正缓缓苏醒。凹槽如心脏搏动般明灭,渴求着燃料。我闭上双眼,仿佛孤注一掷的旅人立于悬崖边缘,最后一次回望身后注定沉没的故土。

“爸爸的怀抱……” 我低语,声音干涩。父亲那双粗糙大手拢住我幼小身躯的温暖,那混合着阳光与木屑气息的安全感,骤然在心头清晰复现。然而,这记忆碎片刚一凝结,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攫住、撕扯!它化作一缕璀璨如朝霞的金色光流,哀鸣般投入星槎凹槽。光芒没入的瞬间,星槎猛地一震,船首激射出一道锐利的琉璃光焰,如同刺破混沌的第一缕晨曦!然而,心口处如同被剜去一块,留下空洞冰冷的剧痛,父亲的容颜迅速褪色、模糊,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

星槎无声滑入遗忘之海。海水并非寻常之水,而是粘稠凝滞的灰暗胶质,散发着时光腐朽的浓重气息。浪涛无声卷起,竟是由无数褪色的日记残页、撕碎的信笺、模糊褪色的肖像画构成!雾气弥漫,其间漂浮着破碎的摇篮曲片段、断续的誓言呢喃、孩童模糊不清的笑语……它们如同溺亡的幽灵,徒劳地伸着虚无的手,试图抓住什么,又最终消散。

星槎依靠着琉璃光焰的推进,在这片埋葬记忆的坟场中艰难破浪前行。光焰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我灵魂深处一次剧烈的抽搐与燃烧。

“妈妈哼唱的歌谣……” 那温柔的、不成调的旋律碎片刚在耳边响起,便被星槎贪婪地吸走,化作光焰的燃料。母亲模糊的面容彻底沉入记忆的深渊。

“第一次看到萤火虫的夏夜……” 那点点绿光在掌心闪烁的惊奇与微凉触感,连同那晚青草的芬芳与蝉鸣,瞬间被剥离、焚尽。童年某个鲜活的角落永远熄灭了。

“初吻时唇瓣的微颤……” 那青涩的悸动与甜蜜的眩晕,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金箔,顷刻间化为乌有,只余下舌尖一丝虚幻的苦涩。

每一次献祭,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如同活生生剥离自己的骨肉。每一次燃烧,都让我的存在变得愈发稀薄透明,仿佛随时会如雾气般消散在这片灰暗的海上。支撑我的,唯有父亲临终时那望向虚空的、凝固的渴盼眼神,它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灼烧着我残存的意识,成为这片遗忘之海中唯一的航标。星槎在由无数湮灭的回忆残骸组成的惊涛骇浪中颠簸、挣扎,琉璃光焰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中顽强地切割出一道通往彼岸的伤痕。

当最后一缕属于“自我”的微光——那个在镜中微笑、拥有名字与过往的少女形象——也哀鸣着被星槎凹槽彻底吞噬,化作最后一道刺破混沌的琉璃光柱时,星槎发出一声震彻死寂之海的悲鸣。它如同离弦之箭,撞破最后一道由凝固的遗忘之冰构成的巨浪,冲上彼岸。

光焰熄灭。

我跌跌撞撞爬下星槎,双膝深陷在冰冷的尘埃里。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断裂的巨柱如巨神折断的肋骨,指向铅灰色的天穹;曾经镶嵌星辰的穹顶化作巨大的残骸,砸落大地,激起永恒的尘埃;宏伟的阶梯早已碎成齑粉,徒留陡峭的斜坡。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宰。风穿过废墟的孔洞,发出空洞悠长的呜咽,仿佛是这片神域最后的挽歌。

没有神圣的光辉,没有生命的悸动,唯有彻底的荒芜与终结的气息。父亲临终凝望的天空,难道就是这片埋葬了所有荣光的巨大坟场?我踉跄前行,在废墟的核心,终于看到了它。

一座神殿,相对于周围的倾颓,它竟奇迹般地相对完整,却透着更深的死寂。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那扇沉重如时光本身、布满尘埃与裂纹的巨门。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在死寂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神殿内部空旷得令人绝望。尘埃在从残破穹顶漏下的微弱天光中无声旋舞。唯有中央,巨大的神座之上,矗立着一尊石像。

它并非想象中顶天立地的伟岸神只。那是一个少女。她微微垂着头,仿佛在凝视着脚下空无一物的尘埃,又似在长久而疲惫地沉睡。石雕的发丝还保持着被风吹拂的柔软弧度,裙裾的褶皱凝固着最后一刻的飘动,眉宇间镌刻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超越石头的哀伤与永恒的倦意。她伸出的手,并非为了降下神迹或握住权杖,而是一种凝固的、徒劳的等待姿态,掌心空悬,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归来的微渺之物。

我颤抖着走近,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心脏。目光最终落在神座冰冷的基座上,一行铭文清晰可见:

永恒守望最后一位信徒,直至她将我遗忘。

字迹古老而清晰,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无尽的岁月和凝固的绝望刻下。

“守望……最后一位信徒?” 我喃喃自语,声音在空寂的神殿中如同游丝,“直至……她将我遗忘?”

世界在脚下崩陷。原来,神并非离弃了人。是人类先遗忘了神!当最后一位信徒的记忆熄灭,那支撑神灵存在的最根本的信仰之火也随之彻底湮灭。这位石化的少女,便是神只最后的姿态——她倾尽所有神性,只为将自己的存在维系到信徒记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以石化的永恒姿态,守望那已然遗忘她的造物。父亲眼中那凝固的渴盼,他生命尽头所仰望的,竟是一尊早已在漫长守望中化为冰冷岩石、只为等待他女儿最终遗忘的……神之遗骸。

“原来……是这样……” 我跪倒在冰冷的尘埃里,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我,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仿佛连哭泣的能力也随着那些燃烧的记忆一同消散了。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冲动,轻轻触碰石像少女那只凝固的、空悬等待的手。

指尖接触石像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瞬间沿着指尖蔓延上来,并非刺骨的寒冷,更像一种沉寂万古的、凝固的悲伤与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沉入最深的海沟。更奇异的是,指尖接触的那一小片肌肤,竟隐隐透出一种石质的灰白与僵硬感!仿佛这冰冷的守望正在通过指尖的接触,无声地向我体内渗透、蔓延。

我猛地抽回手,指尖的灰白并未立刻褪去,残留着石质的触感。

与此同时,脚下传来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我低头,惊愕地发现,那艘耗尽我所有记忆、载我渡过遗忘之海的星槎,表面幽暗的星辰碎片正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黯淡。它如同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的余烬,开始无声地解体、崩塌。船体崩裂,化作细碎的、毫无生气的灰色粉尘,簌簌落下,在我脚边堆积成一捧冰冷的、尘埃般的**水晶沙**。沙粒中,再无半点曾经的幽蓝星光,仿佛那穿越死寂之海的壮举从未发生。

神座之上,石像少女依旧垂首,凝固的姿态是万古的沉默与守望。神殿之外,遗忘之海死寂无声,神域的废墟在亘古不变的微光中倾颓。

我摊开手掌,凝视着指端那抹挥之不去的、象征着石化与永恒守望的冰冷灰白痕迹,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堆由星槎残骸化作的、毫无价值的水晶沙。父亲的面容已彻底沉入我记忆的深渊,再无迹可寻。唯有神座基座上那行冰冷的铭文,如同最终的审判,烙印在灵魂深处:

永恒守望最后一位信徒,直至她将我遗忘。

神因被遗忘而死,人因记住而活。在这空寂的永恒废墟里,我成了这守望的最后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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